有一个恋爱

初晨雨露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湿漉漉的空气唱着孤单。我嘴正紧挨着竹箫边，吹一阵阵深秋的凉风，吹生了水面的涟漪，托付于无涯的空灵的音籁。这回准是你了，我想——檐角的雨滴解释了我一腔情热的欢喜。可爱的新冬的十一月。看呀，落花细雨江南的缠绵。柔润的酥软的垂柳捧出了一团散逸的新绿，待你如昔日般尽攀，攀不尽青条上的灿烂。她是与轻风零雨共在梦乡了，缓抱软吻，这般欢情的绻缱。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后背，似游丝滑过梦底的幽秘。这准是你要带我飘飘欲仙，我想——你重来此地。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终又捡起诗针诗线，绣理想生命的鲜花，散香柔韵节。三春的颜色移上了我们的肌肤。舞，同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折一枝藤花。温存在花心恣意地唐突，倾诉她无限温柔的叮咛。舞，在葡萄丛中，在白云裙下，教片片思想自去向生命感恩，我们在香浓的恋意诗心里迷醉……


　　一声喟叹落在我的耳边。你又在惆怅，轻盈的，轻盈的，哀伤掉落在针乱如麻的湖面。这微小的声息幽抑了竹箫的声喧像你的生命遭遇的断续的缘。你没有枷，亦没有链，你的姿态自得得像朵水仙。枉然，我们既是痴定了心，痴到了真，一切都是枉然！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们的嘴唇开阖得像噙泪点首的玫瑰。


　　 “求你醒过来！”你说。你的热泪烫着我的脸。


不，这如何会是你的呼应！静默，休教惊醒了梦神的殷勤。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我们全托付与她——消泯。


然而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抽一丝夕阳的金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将要抽尽我歇斯底里宿命的追寻！


　　 “志摩……”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我这是回复清醒了。招雨的嫩柳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他把我拉回现实，却还在求我清醒。哎，舍手了也不得静谧。


　　 “志摩……”


你仍是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清芬渗透了你的周遭的清氛。有福的清氛，带来一股幽远的澹


.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怀抱着，抚摩着，你瘦朗孤独的身形。啊，我又看到了甜美，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急渴地张开双臂，就要拥你入怀——但这依稀的弱火一星，这恍惚间透露着的你的眼睛，怎经得起这轻轻的一抹！


我黯然地收回双手，抱紧的却是绵密的忧愁。


　　  他总不能明白我，他又何苦多叫我心伤！


他不声不响，俯身捡起跌落的竹箫，放在我手上，我仰起脸看他一双染红的定定的眼；你的不来是不容否定的实在。


“再过一周就到你的生日了，”他的几乎哽咽的嗓音极尽轻柔。“想去旅游吗？还是开party，或者搞聚餐……”


他要我快乐。却总不能让我快乐。他不知道只有当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有诗有梦的宇宙里自得的时候，我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


“25号吗……”我呢喃如燕。“今天是19号吗……是吗？”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压迫了我的思想与呼吸，只能哑声言语：“志摩要坐不花钱的飞机走了是吗？他就要这样轻轻的走了是吗？”


他痛苦地使劲摇晃我的如蝴蝶般孱弱的身躯。“醒醒，求你醒醒！”


我是醒着。我是要用我的醒换来你的生。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我信我确然是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为要挽留一颗诗人的心！但我不能拨转一支已然定向的舵，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我不能回头，浪漫的梦魂在为你消瘦。


“求你！——”他的绝望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青波，震天彻地，弥盖所爱。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分明携芸草的书香激荡左右，呖呖的清音，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听湖畔和缓的晚钟，解释了深秋凉绪，款款眷意，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省心海念潮的涨歇，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不要走，我的一瓣瓣的思想都染着你……


请不要走，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奈何在这深秋，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奈何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将你的身形化作朦胧。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云游，云游是你单纯的信仰，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虽则你的明艳在过路时点染了我的心湖的空灵，使她惊醒，将你的影子抱紧。你的孤舟行色匆匆，你要去更开阔的海面投映身影！


我是个平常的人，我不能盼望在人海中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但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扁舟，假如你我共创一个完全的梦境，我便只要看你的诗句清水似的流，听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我早知道你会来，连这褪了色的寂静，都在缘的颤动中表示娇羞。再看一回凝静的桥影，数一数螺钿的波纹。只这么靠肩坐着`，静看着一河的波动，静听着远近的音籁——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在这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的静寞里，我们想见了天国……


怎么，你急着上岸吗？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愿，又叫在热澹中念着两朵热泪，含着它见你在垂柳荫间游离。我跟了你来。我早准备死，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无涯的幽冥，只为人间一树一树的花开。我舍不得你，我如何能舍得你发上眼角的飞星，腰环袖端的诗情。是了，你这冲破浓密的冥顽的精灵。你在润泽的小径打滚，因为草的怜人的黄绿自然地唤起你童稚的活泼。你又在静僻的道上不自主的狂舞，因为道旁的树木在他们于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的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应和自然，这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朗然照出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更别说那水草间轻挑寂寞的鱼跃虫嗤，那榆荫中沐雨清啭的诗禽——神阙，那是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难道,你真要访风吹的方向？那我，那我……


你拂过了桥廊，你浮进了弄堂，你的油纸伞开得青莲般悠扬。跨步脱漆的门槛，推启尘封的木窗，你的衣袖轻盈的没了声响。不，不不！窗外秋雨沥沥，你如何挽一袖清风，作别西天的云彩？何苦要将我囚犯似的交付给妒和愁苦，生的羞愧与绝望的残酷？那还不如销蚀了我的躯壳，教我的思想化成芸草，夹在你柔波似的心上；化成波涛，应和你锦绣的文章；化成青苔，长在你倚身的石栏；化成和风，告诉你飘临的方向。只要你最柔软的柔情，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只要能在我临去的俄顷，陶然的相依偎。我说，你听，你听，我说。这人生的聚散！现在我，真可以闭上眼睛。我的快乐与痛苦是浑成的一片……


“醒醒吧，跟我回去。”


真是奇怪，这天上人间更番的穿度。一时间，光旋水转。那船儿，仿佛要跌破水面；人儿，要滑落人间。他在这里，我的心上是一片迷惘。他的臂支着我的身，真实得充满力量。而光与色在溶化，在唼喋，我耳边箫声四起。我的心支配不了我的情。莫非他也遗弃了我，洒向了天空，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辞别了人间，永远。


“我是天空里的一朵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再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2000年11月15日




　　 假如你看到一页兰洲　
　　 那么你记得也好　
　　 最好还是忘掉　
兰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