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宗上海话”为什么是不存在的？

Catala

上海人谈上海话的标准格式：

这个词现在的新派上海话没有，但是老派上海话有的。这个音现在的新派上海话不这样读，但是老派上海话这样读的。现在的上海话不是真正的上海话，老上海话才是正宗上海话。

上海人谈上海话，很少不把“老（派）上海话”这几个字挂在嘴边。这是他们的标准式回答，而吴语区其他地方的人，没有一个是这样的。那么，什么是“老派上海话”呢？

现在上海的主流上海话，叫做“新派上海话”，不仅中青年人，就是大部分老年人，说的都是新派上海话。85后，90后说的上海话，则被称为“新新派上海话”。只有少数老年人，才说“中派上海话”（少数中年人带一点中派口音，但是本质还是新派，说纯粹的中派上海话的中年人应该极其罕见）。而“老派上海话”，还要比中派上海话更老一代，可见其老的程度。在老派上海话之上的派别，还有一个称谓，叫做“死人派”。这个词可能是前十多年二十多年发明的，所以所谓的老派上海话，现在已经也可以被称作“死人派”了。

上海是移民城市，历史很短，作为一个本身就是大杂烩，而且历史短暂的上海话，和渊源流长，根基深厚的苏州话，嘉兴话，松江话是完全不同。换句话说，上海话是一种没有根基的语言，无论其成分还是其时间长度来看，都是无根基和缺乏底蕴，没有传承的，因此谈不上什么“标准上海话”，上海话本身就是一种起始基础混乱，并随着时间推移而不停改变的语言，可以称为“流民语”。上海人说的所谓“老派上海话才是真正的上海话，现在的上海话不是真正的上海话”，是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伪概念。我们可以问，在“老派上海话”的那个年代，各地移民口音杂乱，哪种才是标准和正宗呢？如果是所谓的“电台上海话”，那也只是一种文场的播音语，不是日常口语，怎么能当作口语标准语正宗语呢？一般来说，我们说的“正宗某地话”，都是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的，是代代相传的，上海人却反过来，上海话本来历史就不长，还将他们早期的语言当作“标准语”，“正宗语”，这不是本末倒置吗？由此可见，上海人逻辑的荒诞。况且，这个所谓的老派上海话，当年也没有被定为标准语，或作为标准口音事实统一过，难道当时其他口音的上海话就不是上海话了？据说，民国晚清时期的租界里的中高级上海人，都是只讲苏州话，或者通行苏州话的。连社会中上层的上海人，当时都不讲什么“老派上海话”，可见这个“老派上海话”的档次和代表性了。

上海话一代一个样，这和推普没有关系，而是“流民语言”的本质，本身就非常的不稳定，无法固定化造成的。一般来说，流民由于来自各地，所以需要一个标准化的共同语，按上海人自己的话来表达，就是需要一个“公约数”。因此，流民语言在经过初期的磨合后，一般会比较标准化和统一，但是又由于流民社会的不稳定性（内部社会结构层次的多样性和不平衡性，以及各种外来因素不停进入影响，且流民进入新流入地后又会产生不同于原客居地的变异），流民的语言又会不停地变异，最终产生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流民每一代的语言都不同，但是每一代的语言内部又高度统一（流民内部也有部分口音差别，尤其早期，到了中期还有遗留，只是相比世居社会，这种内部差别算不上什么）。同时，流民语言的另一个特点是，扩张性极强，力度大，速度快。这个特点是流民语言的本性，或者说是其存在的基础。如果流民语言不能扩张，那么就会渐渐衰弱和蜕化，并失去存在的意义。某种程度上，流民语和军国主义很相似，富有强烈的侵略扩张性，但是一旦不能继续对外侵略扩张就会无法维持自身的存在，都是人类社会和文明的一种非常态下的畸变产物。这也就是为什么上海话必须灭亡郊县本地话，并争夺“吴语通用语/标准语”的原因。

上海人可能会说，郊区本地话，难道就没有变化，从来都一样的？难道没有新派老派之分？关于这个问题，一方面，语言自身也会产生一定的自然变异，只是变异程度比较小，可能一两代两三代是感觉不出来的，但是日积月累，变化就大了。比如今天的松江话，和200年前的松江话肯定有不小区别，和500年前的松江话那就差异更大了。但是，这属于语言正常的自身的演变，和流民无关。又一方面，由于官方语言，标准语的存在，又会一定程度影响到世居社会的语言。但和流民社会不同，世居社会的语言稳定性比较强，受官方语言，标准语的影响有限，而流民社会则不同，会受到官方语言，标准语的强烈冲击。这就是为什么，在同样力度的推普，普通话传媒，同样多的外地人数量的环境下，上海人要比郊县本地人更容易受普通话影响的原因，这是由流民社会的社会结构，社会文化，社会心理，或者说其本质属性决定的。但是另一方面，由于流民社会的存在，也会干扰和影响到世居社会的语言，甚至严重干扰和影响，其程度和流民社会对世居社会的渗透，控制，介入程度成正比。在世居社会，影响和改变本地话的最大因素，不是自身变异，也不是国家标准语/通用语（比如普通话，过去的官话/读书音等），而是流民极其语言的冲击，尤其是当流民处于强势的时候。在过去的时代，流民基本是弱势的，然而对于现在的郊区来说，流民非常强势，所以郊县话面临的生存危机，是桓古未有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上海话是郊县本地话的最大敌人。当然，开埠前的上海县土著讲的古上海话，和现在的上海话是不同的，不仅仅是表面上的语言学上的不同，也包括语言的社会属性层面的不同，古上海话是世居社会的语言，而老上海话新上海话都是流民社会的语言，两者有本质区别。

上海人可能又会说，如果我们上海人是流民，那外地人岂不是更是流民？我们上海话是流民语言，那外地人用的普通话岂不是更是流民语言？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郊县本地人从未说过，外地人不是流民，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外地人是“弱势流民”，背井离乡，心态自卑，没有社会话语权，影响不了本地语言文化，而上海人是“强势流民”，有ZF撑腰，心态优越傲慢，掌握各种话语权，对本地语言文化冲击很大。外地人是“流动人口”，要钱不要地，挣了钱就走的，也没有户籍，多数买不起房，而上海人是“殖民人口”，直接奔着地来的，有户籍，有分房，来了就不走了。所以两者有本质区别。还有一点，外地人讲普通话，本身就不是他们的母语，不存在外地人以自己的母语来冲击郊县本地话的问题。外地人老乡内部讲的外地话，本地人正常情况下听都不会听到，更谈不上影响本地语言了。这些，和上海话是不同的。

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个现象：上海人比郊县本地人更排斥外地人，对外地人各种大呼小叫的，大多数都是上海人，给外地人起的各种外号（统称为“硬盘”，“巴子”，其中安徽叫“白完”，河南叫“予象”，苏北叫“刚拨”，其中又分“全刚”和“半刚”，北京叫“京巴”，“太监”，台湾叫“台巴子”，郊县叫“阿乡”），也都是上海人发明的。这是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老流民为什么比居民更厌恶新流民？我觉得原因有六。1。老流民自身作为流民，比居民更清楚流民的危害性，因为深恶痛绝。2。老流民自身作为流民，从居民那里攫取了各种利益和权力，因此比居民更害怕新流民仿效，来抢夺和竞争，对新流民的“危险性”更敏感。3。老流民自知自己是流民，但是为了掩盖和伪装自己的流民属性，就疯狂地反对新流民，从而显示自己的“身份正统性”。4。老流民自身全方位地不断侵入居民的每寸土地，和居民矛盾越来越大，因此想转移居民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转到新流民那里（除了“大家都是上海人”的行政主义鼓吹外，“大家都是吴越人”的民系主义已经成了老流民欺骗洗脑本地居民新的狗皮膏药了），并通过强调自己和本地居民的“共性”和“同质”，以及两者和新流民的“异质”，来掩饰自己的流民本质，并企图把自己洗白。5。流民也有一种想成为“居民”的愿望（毕竟流民本质还是低等人，想改变可以理解），而大量新流民的不断进入和无处不在，成了老流民社会企图转化为居民社会的一大阻碍因素和不稳定因素，因此老流民社会比世居社会更加痛恨新流民。6。在本地居民眼里，无论老流民还是新流民，本质都是一样的外来流民，而对于老流民而言，处境和心理上都夹在居民和新流民之间，十分矛盾和纠结，因此心理压力比较大，比本地居民更需要情绪发泄。

可见，流民是一个非主流的特殊人群，流民语言也是不存在“正宗语”之说的，无论新派，新新派，还是中派，老派，死人派，都只是流民语言不同时期不同阶段的某种反映而已，无所谓哪个更正宗，哪个更标准。就上海人的血统和来源而言，大约有一半来自非吴语区（除了少数广东人外基本是官话区），所以，没人规定上海人必须讲吴语，“上海话”必须是吴语，上海人讲祖先的官话，或者融入一些祖先的官话因素，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上海这个地方地理上虽然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吴语区，但这是对世居社会而言的，对于流民社会而言，地理位置在哪并不重要。

对于上海人，为什么喜欢千方百计地动辄就拿早已不存在了的“老上海话”说事，并拿“普通话”作为可以掩饰一切的挡箭牌，不敢面对现实。我认为有以下三个原因。1。自卑。方言保护圈的上海人对现在的上海话的“堕落”感到很不满，很自卑，因此需要拿“老上海话”出来证明：阿拉上海话以前不是这样的，不是那么“堕落”的。包括喜欢攀附郊县本地话，把郊县话强行包括进“上海话”，甚至说郊县话“就是老上海话”，也是这个原因，上海人希望借和郊县话捆绑在一起，由存古的郊县话在江浙人，北方人面前给自己“撑脸”。但是另一方面，上海人的傲慢，优越感，以及其流民社会的侵略扩张本性，又使得上海人不可能真正的尊重，承认和保护郊县话，相反必须将郊县话吞并灭绝，以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并且假以“出于保护吴语的大义，必须由上海话做标准语/通用语以联合抗普”等各种高尚名号，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2。怀旧。在上海人心中，“老上海话”代表了一个最好的时代，没有普通话和推普，作为唯一的流民，也没有其他新流民挑战和冲击自己，上海话当时在江浙的影响力也比现在大，所以上海人非常怀念那个时代，并把这种怀念寄托在“老上海话”身上，成为一种符号性的东西。3。潜意识里的希望摆脱流民身份。上海人虽然是流民的作为，但不代表他们不想摆脱流民身份而居民化（至少可以有流民的实，但绝不能有流民的名）。老派上海话作为各个时期的上海话中相对比较存古的一种，所以被上海人作为标杆挑了出来，证明“上海话不是流民语言，上海话是有客观基础和固有标准的，也是有历史传承的”。同时，“老上海话”代表的时代，作为不久前的上海人记忆中能追溯到的最早的时代，代表了上海人的潜意识中，希望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刻，让上海成为一个固定和永恒的世界，构造出一种虚幻的“上海社会的世居性”，或者如果当时能够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成为一个和郊县，江浙一样的“世居社会”该有多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继续延续着流民社会的轨迹前行，并看不到尽头，甚至在新流民的威胁下，原来的的老流民社会都有可能被打碎和不保。在悲观的绝望情绪之中，“老上海”包括“老上海话”已经成了唯一可聊以自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