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慵懒 2014-11-3 15: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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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12 天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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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在府中闲居了数日之后,大军催拔的命令被递到我手中。命令是以密令的方式送达的,黄绢上是辽帝挺拔刚劲的字体:
贤婿:
朕特命你为新军大都督,监理大辽北院大王,赴阴山北麓整兵备战。大兵抵后,一切军事皆由你专断节制......朕令遣监军萧自如协你管军,政事方面由他多多提携。期不负朕重托为盼......
我见多了宫廷简文,君主驾驭臣下之术,无非“恩”、“威”二字,令中所谓“专断节制”,可以看作“恩”,而遣监军一节,可视作“威”。虽然已成一家,但领着一支虎狼之师盘桓卧榻之侧,总是一件让人不放心的事,别说是“贤婿”,即便是亲儿,操戈弑父的事也是不绝于史。整道密令,关键的在于一个“监军”,让我统兵在外有所顾忌而已。
忽儿轻偎着我,愁怅道:“怎么?父王让你起兵离都了?”
我一边心道:你心中其实比我更清楚罢。一边又觉得她也是可怜人,一样是被掌权者操控利用罢了,还要伪装热情去感化身边并不相爱的男人。
我轻轻推开她:“后日便要开拔,你也要随征,我向君父说过情,可他执意让你随行。”
她笑道:“那不是很好么,我可以天天为你煮燕窝粥啦。”
我道:“叶密立是苦寒之地,不比京城,哪有那么多燕窝让你煮?”
她嘟嘴说:“那......我可以给你做青稞酒暖身。”
我不禁有些被感动了,伸手捋了捋她的发丝,心中起了涟漪:也许她对我用了真情,也许是只是高明的演技,也许......有一刻,我倒希望她用的是真情,我已许久没有感受过真情是什么滋味了。
新军开拔的那日,天蒙细雨,郊外的官道含着微湿。虽然这是一场事关大辽国运的豪赌,但表面上只是一次极普通的军队调防。辽帝及重要的臣僚均没有送行,三通鼓后,监军萧自如策马执鞭向我低颔致意。此人身形还算伟岸,留着整齐的短须,一对鹰目桀傲犀利,只是皮肤偏白了些,一眼便能瞧出是文官出身,不擅弓马。大辽监军制度是仿了宋人,以文官节制武将,以防兵变。名义上监军高于都督,但我已袭了北院大王,又是驸马身分,这萧监军还是很识礼数。
我也躬身答道:“此去北疆路途遥遥,监军辛苦了。”
萧自如道:“都督还是坐马车陪夫人吧,行军之事就交给在下好了。”
我虽不情愿,也不便与他强争,只得缩回车厢内。只见忽儿正掀起侧帘,凝视勿勿行军的兵士。我也循着帘隙观察起军容,这些军士大多是我从故国带回的旧部,入辽境休整后,又即刻起拔北行。与上一次大漠中的仓惶奔溃不同,如今他们个个粮足餐饱,还分发了过冬的棉服,只是士气却不见高涨。各中原由也不说自明,主帅寄人篱下,辽人又在军中安插了大量的中层军官,严格监控士兵的言行,眼看复国无望,却要北上充当炮灰。
“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注1]忽儿触景生情,又吟起诗来,也许是词,我还是不辨其意,却能领略句中大军临行一刻的悲壮气氛。
大军在秋风冷雨间行走了六日。这六日,无论是行军,还是宿营,我大多数的时光都是在忽儿的怀中度过。我累了,困倦了。一年前的连场血战不曾让我疲累,半年前的大漠逃亡也没有拖垮我的身躯,如今安坐在精致的马车厢里,我却累倒了。
我的宫廷老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古时一个汉人,因为心怀忧愁,渡过关隘之际,居然一夜间由黑发人变成白发人。我举鉴自览,黑发犹在,脸上却全无生气。哈桑的出现,曾点起我复国的一丝冀望,可一夜小叙之后却音讯沓无。虽然大军在握,但完全置于辽人的监视之下,汉人有“蛟龙困浅滩,猛虎卧荒丘”的说法,可怜我屈出律困顿于极北苦寒,别说蛟龙,就连最后一丝虎气都快磨灭了。
好在忽儿不是个性闷的人,尽管我旅途中几乎缄口不言,但她一直变着法儿逗我开心。我第一次发现她的歌声是如此悦耳,尤其是低吟那些汉人的儿歌,透着深深的母性。我的神父曾告诉我一则西方神话,说一个叫俄狄甫斯的青年人,居然杀父娶母,也许男人恋妻的情结中也包含着对母性的崇拜吧。
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到了第四夜,忽儿摸着我的额头说“好烫”,赶紧吩咐随行军医,但队伍正在夜行,数万人逶迤了几里,前后难以相顾,只得向军士讨了生姜,亲手煮起了姜汤。
昏暗的烛影里,我头枕着她的双膝,她的俊眉、秀目在曳动的烛光中忽明忽暗。她慈眉道:“姜汤熬好了,我喂你罢。”
银制的小匙一点点地把汤药送入我的口中,那滋味刺鼻、辣得彻骨,让人难以受用。我呛了几口,她替我擦去了嘴边泄出的汤汁,像是哄一个孩童般:“良药苦口,忍一忍,喝下便好了。”
饮了几碗姜汤,发了一身汗,前方渐传来喧闹的市声,传令兵禀道:“禀报大王,大军已进入叶密立。”
军队驻扎在镇北二十里的荒郊,我将旧部的五个千夫长派出去招敛失散的乃蛮人。原以为乃蛮的旗帜无法重树,但出乎我的意料,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些昔日的乃蛮族人已陆续汇集到我的帐下,前后拢聚了五万人马。在额儿的失河中箭身死的脱黑脱阿将军的儿子忽秃,也带着兀都亦惕部的三万篾儿乞惕人前来投奔,阴山之麓迅速聚起了一支庞大的军团。一度绝望的复国之梦似乎又可重温。
这半年中,辽帝的贺令嘉奖几乎不断,除了大量的金银赏赐,还册封了大块的封地,把能赏给的官名爵位毫不吝啬地全都加冕我身。整个大辽国,除了帝与后,我似乎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其实辽帝心里明白,所有的荣华富贵只是为了消弥我的复国之心,他很会做买卖,用这些金银官位来确保他的万世太平。可他太不会看人,以为我屈出律只是沉迷于金银权位而不思进取的人。
转眼已至第二年的夏日,盛盛的夏意为西域的大地披上了浓绿的外装。在天高气爽的旷野操练骑兵,鞭策处万马飞奔,实在是人生快意。一边的监军萧自如道:“恭喜大王,操练出一支骠悍精骑,如此便不怕铁木真狼子野心了。”
我淡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哪里,全是托陛下的洪福,还有监军大人的一片苦心那!”
正在此时,家臣突然来报:“夫人请大王赶紧回营相叙。”
十
北寒之地,建不起奢华的府邸,我和忽儿的“爱巢”不过是一顶普通的大帐蓬,唯有顶端的一层金饰标识出帐主人的身分不同。乘快马奔了半盏茶的功夫,从马场赶回营中,帐外却听得一个男子的说话声。我揭帐而入,只见忽儿侧躺在一条羊毛毡上,一旁跪着汉人打扮的老者。那老者见我入帐,赶紧转头便拜。我疑道:“忽儿,这位是......?”
忽儿面有憔悴,却不掩一脸的喜悦,柔声道:“李大夫,据实说罢。”
老者恭敬道:“贺喜大王,夫人已身怀六甲,来年可为府上添丁了。”
我顿时一怔,她要生了?
其实,孩子的降生是迟早的事,与她同房已久,我早应料到这一点。可真正到了这一天,我却拿不出一个合适的表情来回应妻子。
见我一时呆滞,她轻轻唤退了老者,而后起身搂住我道:“知道你乐坏了,想不到竟乐成呆子了。”
我怔了半晌,喉中好不容易发出一个“嗯”字,算是有所回应。她嘟嘴道:“瞧你,一脸的呆样儿,快要做父亲了,不高兴么?”
我挤了一个笑容,那笑容让我自己也觉得勉强:“当然高兴了,我们的孩子么,怎会不喜欢呢。”说罢,亲了亲她的腮。
“那你刚才为何一脸的茫然?”她不依不饶道。
“这......这几日军务繁忙,父王命我征调军马,日子催得紧,故有些疲累。”我寻由搪塞。
她抚着我的胡茬,心疼道:“为了我皇家的事,委屈你了。”
我紧拥着她,却心猿意马起来。她有了身孕,当然不好继续留在北方受苦,得即刻送回都城坐月子,如此一来,身边倒少了一条眼线。我笑道:“现在你可是金贵之身,风吹不得草动不得,留在军中可不行,这样罢,明天派车仗送你回都养身,顺便向父王母后捎上问候。”
她调皮道:“不行,没了我的约束,天知道你会不会四处拈花惹草,拥在别件石榴裙下呢。”
我苦笑道:“此处又非烟花之地,除了满山的军马、将士,还有几位粗老的洗衣军妇,何来花草一说?”
她眼睛变得湿湿地,搂紧我脖子道:“这大半年的见不着面,我会想你的。”
我拍拍她的背脊,温柔道:“好啦,又不是生离死别,往后相夫教子的日子还长着哩。”
次日一早,我便用车驾将忽儿送上了回京的路。临别前,她用剪子裁下了一缕青丝,用红绢扎起,放在我的枕边,说是可以让我天天想着她。入夜,我捋弄着她留下的发丝,如同我丝丝飞散的思绪。我想像着那孩子的模样,这是我乃蛮王室的唯一血脉了,可惜今后却要姓耶律,无论我官居何品,最终只是辽帝的一名家仆罢了,子子孙孙都要编入他耶律氏的家谱。
神志恍惚间,我听到一个女童的呼喊:“父亲......救我......”只见烟火燎天,我的女儿被困在死亡的火海,我努力伸手去拉她,可双手就是不听使唤,睁睁看着她的皮肉一点一点被烧焦、变形。
从恶梦中惊醒,我抹去额间的细汗,二年前的噩梦还是会时常回访。在哈池儿的乱兵中,我的前妻与女儿不知所终。她们应该不会死去,按照蒙古人的习惯,女人被作为战利品奖赏给属下,也许此时,她们正跪在北方草原的某个敖包里,为新的征服者斟茶泻酒。这比杀了她们更让我心痛、受辱!
正在胡思乱想,营外有家将禀报:“大王,有人求见,说是您的故友。”
我暗忖,已是三更深夜,是谁趁夜幕探访呢?难道又是新投奔的旧部?我道:“让他进来吧。”随即引燃了帐中的烛火。
帐帘被掀开,来人身形短小,极普通的牧民打扮,却蒙着半边面目。我不悦道:“阁下既已到访,何不开门见山。”
他呵呵道:“太子变成了大王,可还是不改那份直爽劲啊。”说罢,摘去了头巾。
我半惊半喜道:“哈桑先生?”
他鞠了一个回教礼道:“上回走得急,还未恭贺您荣任北院大王,实在是缺了礼数。”
我面露惭色道:“先生莫要取笑,替人边塞放马罢了,我名为大王,实为一马夫。”
哈桑低沉道:“大王还是小声些,我方才已观察过,周围俱是那位萧监军的细作眼线,警戒的卫士也多是辽方的人。”
我无奈道:“各营教官均由辽帝指派,我乃蛮军士的一举一动都在控制之下,图谋不易啊。对了先生,上次您所预言之事果然应验,可事后再去驿馆问津,贵国使团早已返回。”
哈桑道:“辽帝是个精明之人,喜欢对既定的计划作突然的变动,让对手无所适从,这是他的一惯伎俩罢了。呵呵,可惜他决料不到我会翻越整座阴山,千里迢迢赶来与太子您再奏前弦。”
我不禁感激道:“先生之举,如父母再造。”
他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哈桑只是为我花剌子模乌德丁陛下[注2]奔走罢了。陛下见太子寄人篱下,又被充作炮灰,实有不平之心,只是碍于国小兵寡,有相助之心却无相扶之力。”
我心道,这花剌子模的乌德丁国王与我素无交情,他国处极西,与我乃蛮旧境也无接壤,说什么“不平之心”,实在是有些过饰了。花剌子模屈居辽人的兵威之下已久,一直企盼有翻身之日。我屈出律正如哈桑所说,是棋盘一子,之前为辽人所用,之后恐怕又要换主人了。
我进言道:“哈桑先生之前的‘棋子’之喻,果然很是精妙,但屈出律就算跳出了这局,免不了要跳入另一局呢。”
哈桑并不动容,微笑道:“太子有此顾虑也是常情,哈桑是爽快人,交了太子这个朋友!国家大政是一回事,私人交情又是另一番事。不错,于国而言,您的军事存在,可以成为我花剌子模脱离藩属,成为独立之国的重要一环。但与个人而言,我可以真主的名义向您保证,一旦政局有变,我国即会倾力驰援,拥立您为新主,而我们所求的,只是两国的平等互助。”
政治就如一场交易,那一位买家出的利多,我便会押宝在谁的身上。辽帝许我荣华富贵,却抹杀了我的政治前途。乌德丁只求自立,却能助我再建乃蛮,两权相较,利弊自明。
我决定押上一宝,要让乃蛮的太阳王旗重扬城楼!哪怕只有寸许希望。
“辽都重兵布防,我这里又处处受制,不知先生有何妙计?”
哈桑道:“我今天冒险前来,就是向您传递一个重要消息。辽帝近日即将遣军进攻汗斡思曼[注3],京城四周防务空虚。大王一旦起兵,定将势如破竹,届时我国再自西线出击,令辽军首尾不顾。至于此处,据我所知,乃蛮旧部一向视您为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个远方的大辽皇帝,寻机会铲除萧自如等人,军心定会倒向太子您。”
我自忖道:这果然是个东西合谋,天衣无缝的上上之策,可惜这哈桑是异国的说客,我身边恰缺这等睿智的谋士啊。
送走了哈桑,我一面向京城方向不断派出心腹,探听辽军主力的动向;一边笼络旧部,凝聚人心,只等时机成熟,即可用萧自如的人头祭旗,重温复国大梦。
得意之间,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心。我这才注意到,手中还夹着那缕红绢扎起的秀发,还带着妻子的体香。凝视良久,那绢红色渐变成刺眼的猩红,让人极不舒服。极度不悦中,我把发结甩进了身旁的火炉,发丝遇火即化,“滋”地腾起一股青烟。
注1:此句是杜甫诗《兵车行》的首句。
注2:阿拉.乌德丁,花剌子模国王,1199年至1220年在位。
注3:汗斡思曼,是古代西亚回教国家卒堵利瑟那国的都城。
下转第18楼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1-07 14:02:39 最后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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