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电影随笔]此情可待成追忆

Leslie

          十一月的上海，温度的变化像是场拉锯战，时高时低，时晴时雨，昼夜似两季，浮暖虚弱地驻守着，又时时提醒人们天凉冷峻，莫忘添衣。唯一没有好转的是我的颓丧低糜，这病拖得太久，几乎以为就该如此了，谁允许我一再沉溺还故作逍遥地活着，或将全部希望都寄予文字，为了它们能跳荡激越，甘愿自焚。前些天我又做错事了，善意的问候成了无心的挑逗，那个分手3个月的男友第一次提出挽留，想了几天还是拒绝，谁不渴望安定，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基础支撑，再来一次又怎样，不过是重蹈覆辙。很多网络上的朋友总说我的文字悲观伤感，天知道我多么不愿意这样，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所有的托辞都显得那么苍白虚假，一年前的今天我辞掉了工作，一年后的现在我还是一个人，中间经历，一言难尽。桌上摆着三个酒瓶，已经“消灭”1/3，暖和了的情绪微微上扬，快快收住这个过长的开场白，还是想说说电影，说说关于一个城市，关于一个女人，关于湮灭在光阴废墟里的故事。

          有这样一群女人，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上海弄堂里，所谓“小家碧玉”，喜欢在听着弹词的午后凭窗眺望，及目处却全是低檐矮墙；喜欢穿着旗袍，浅抹胭脂去电影院看戏，路过时一阵撩人的花露水香；喜欢偶尔约上好友去咖啡馆小座，沾上市井外的味道，那是漂洋过海泊来的享受。弄堂里历年浸泡的流言蜚语是她们耳濡目染的秘密，弄堂外依稀的花花世界是她们心外的天地，明星有多美，世局有多艰，或在一曲靡靡之音里，暂时将生老病死都忘却，她们是真正的“上海宝贝”，王安忆说她们的名字叫“王绮瑶”。

          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就叫“王绮瑶”，电影里的程先生说他认识很多叫“绮瑶”的女人，而他最想为这个女人拍一张相片。如愿了，相片上的她很清雅，年轻，单纯得就像带着朝露的茉莉，我相信他从那时便爱上了她，而且无怨无悔地爱了一辈子。选美，然后她成了“上海三小姐”，成了高官“李主任”的女人，弄堂里飞出的燕子变作金丝雀。她是可以选择的，也许是不知所措于是顺应了命数，有个男人给出了承诺，尽管不是第一也不是唯一，谁又知道将来会怎样，走一步看一步，当她叼起舅母留下的带着红色唇印的烟头对镜自视，goodbye，talk to herself，轻轻一句再见，告别了她的少女时代。我尤其喜欢这个细节，承上启下，然后镜头一转，两个裸身的男女卧进绵软的被褥，他满足地放泄，她茫然睁着眼，是在思忖来日光景还是回味前刻交融，温存，在两个人相拥而睡时，最暖，抵不过一个吻。她就这么跟了他，人称“李主任”的男人，风光埋在灯红酒绿的舞池里，能醉一时便醉一时。毕竟乱世，男人落难了，弃之而去，留一间金屋，曾经欢喜，辛酸渗透每一个独处时分，花瓶里还插着鲜嫩的玫瑰，而女人的凋萎，谁又懂得怜。

          旧时代过去了，一切留恋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往事，她还年轻却已成熟，好友蒋丽莉去了香港，程先生娶了老婆，新中国成立了。她一个人回到弄堂，亦认识了康明逊。第二个穿过她生命的男人，电影里的吴彦祖扮相依旧帅气，就像一个没落的王子，贴着两撇须，西装革履。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对上眼的，镜头一转，两人相对在逼仄的空间，他说着情意绵绵，她不敢轻信，一切等天光再讲。而这夜，爱痕留在谁的床上，她朦朦胧胧地说着他俩还是“闯祸”了，戏谑的调侃，那是女人以退为进的技巧，她的心还有悸动，只是害怕全情投入。这个无法托附的男人，她不会挽留，香港有多远，丽莉曾说那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地方，要走，懦弱自私的男人抛下有身孕的她，哭了，眼泪不是赎罪的道具，女人的苦只有自己背着扛着。花钱“买”一个陌生的“名分”，她不要自己的孩子从出生就受白眼，于是安排下一段敷衍的关系，康明逊，默默看着，使不上力。孩子生下来了，男人说会照顾她们母女，即使人不在，钱会到，就这样简单实际，到她死，男人没忘自己答应下的话，至此亦罢。

          时间过的真快，文革，人人都四散而去，王绮瑶却守着上海的老屋，守着她熟悉的地方，平反，回乡，女儿长大成婚，画外音里响起了邓丽君的歌声。母女间的嫌隙总能化解，薇薇出国，在最后的时间，“父亲”是迟到的质疑，她百口莫辨，拿出私房积蓄，接下来的日子，谁会料到还会出现一个男人。阿克，他们叫他“老克腊”，这个出现的不是时候的男人，投机，薄情，他想飞黄腾达却错信了人，如果可以早生二十年，花花世界有他发挥的一席，如果可以晚生二十年，她又何苦推让他的躲避，只是光阴不知道，当他们交叠成一体，耳语分不清，呢喃无法解救，男人好高务远，到头来，扼死了绮瑶，葬送了自己。

          这是关锦鹏导演的最新电影《长恨歌》，根据王安忆的同名小说，从开拍起便倍受瞩目，入围了今年的威尼斯影展竞赛单元，可能是预估过高，它并没有在意大利得到太多殊誉。关导演向来的上海情结总算是找到了一个最贴切的出处，他用他惯用的细腻雅致重造了臆想中旧时上海的轮廓，就像是个精于画眉的女人，将自己原本的眉毛剃去再按着个人偏爱的路线描摹，也许是太相信自己的品味，有人看着欣赏，有人却因忘不了曾经的模样而暗生别扭。影评界对这部戏的评价褒贬不一，多是围绕对原著的改编，在王安忆笔下，《长恨歌》的主角是上海这座城市，历经四十年，从纸醉金迷到洗尽铅华再到缓步出现复兴的曙光，她不单单是地缘情结，更深的是对时代的回望、观望和展望，让不同年龄的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合适的角度，它也怀旧，而这中怀旧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再通过外观来表现。关导演镜头下讲述的《长恨歌》，主角换成了王绮瑶，这个女人从少女到中年的一串成长经历，里面有过几个男人，有过几次“爱情”，上海成了故事铺展的底色，若隐若现的朦胧，而时间成了一把锋利的剪刀，一下一下跳跃地裁出几块零碎的图形，有些生硬也有些逞强。很多东西是无法兼顾的，毕竟篇幅有限，短短100多分钟，要把那么多内容完全嵌进故事里还不能让人觉得局促，尤其是那些需要沉下来吸取的精髓，对于一个香港本土导演而言实属不易。笔者相信关锦鹏导演是下了不少功夫，不然不会在镜头里如此旦定，也许比起《阮玲玉》或《红玫瑰与白玫瑰》来少了给观众的新鲜感，但从影片本身出发，它还是有一些值得我们记取的，一部专心投入的作品献予专心投入的看客，何必苛责。

          一个女人一辈子会有几个男人，按时下的标准来衡量，王绮瑶的经历也不算太复杂，只是放进那个背景，电影开篇的几句话很有意思：“在自己的城市里看不见自己的城市，在错误的年代里总遇上自以为对的人”，也许她的天真执着正在此处，每每以为可以托附又不得善终，才让我们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第一个男人教会她享受，她以为这就是爱情；第二个男人让她做了母亲，她以为这就是爱情；第三个男人消解了她的寂寞，我想她有依赖，身体或心理上的，却不敢再轻言爱情。要摔多少交才会记着痛，人说性格决定命运，那命运又是什么，我们可不可以违背。当爱情与生计相连，这个一辈子没有工作过的女人，寄生在男人们的庇荫下，随着时代而变，骨子里却换汤不换药，咖啡，蛋糕，舞曲，妥帖地熨烫过青丝白发，又层层染回，自欺欺人罢了。谁又能叫时光倒流。最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她的不甘与寂寞倔强地自己掩起，无人说，顺势寄放在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身上，怯生生地不舍得松手。那夜缠绵过后，绮瑶卑弱地挽留“老克腊”，分明底气不足，她说再过几年他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她说他想要什么尽可以要求，而他只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过就回来，还能不能信，她没有时间再等。就这么完了，当然不是，终于王绮瑶死在了这个“小男人”手里，她该醒了吧，迟是迟了，却不会更累，任命运摆布，最后草草收场。我不知道她在弥留时想到了些什么，是曾经太远，如今太惨，或是珍惜太难，其实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甚至不算独立，美丽守不了一辈子，当前尘旧事重叠在一起，唯一被省略的是垂死时挣扎的表情，那是不美的，那是我们都不忍目睹的。

          想起李商隐的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刚刚好对应了这部电影里的两个人物，前一句是给程先生的，后一句是给王绮瑶的。程先生，在我这篇记述里被可以淡化的人，为了留一处独评，也许在小说里他只占了1/5，而在戏里面，笔者认了这个“第一男主角”。他是爱着王绮瑶的，人人都看的出来，一个本分老实甚至是木讷的男人，捧着相机追随着那个女人，相馆橱窗里的照片，杂志封页的照片，她的“结婚”照片……青春可以过，而影象上的笑颜如新，那是珍爱的回忆，即便只停留在属于他一个人的暗房里，独守着，自始至终，至死不渝。很多人都说“程先生”是个好男人的典型，内敛持重，豁达专情，把心仪的女子当一幅名画来呵护，却不求回报，他身边也不乏追慕者，却甘愿辜负。一直到她死了，他说那条去她家的路已走过无数遍，这是最后一次，哭了，泪是为了女人更是为了自己。“长恨歌”，其实是为这个叫“程先生”的男人唱的，恋上一段情，或在日后的漫漫岁月里辗转想起，有一点酸有一点涩，爱恨不得要领，无从说起又无人能代替。电影里“程先生”的角色是由梁家辉饰演的，老牌影帝，世人都赞他在《情人》里的表演，里程碑似的，不过笔者更推崇他的《黑金》，差不多快十年了，近来他的戏不少，精的不多。直到这部《长恨歌》，人到中年的他将一个炽烈又隐忍的角色演的丝丝入扣，不张扬也不埋没，三十对年的跨度，特别是后半段，压的恰倒好处，沉没中透射出的力度，穿越时间丛林，穿越银幕，我被冲击到了。梁家辉还是梁家辉，喜欢这样经过磨砺的演员，懂得收放，懂得随遇而安。

          “只是当时已惘然”，王绮瑶惘然的表情太多了，好象永远若有所思又不痛不痒，如同片尾时闪回蒋丽莉说的，绮瑶的心仿佛是个无底洞。里面有些什么呢，男人，生活，当男人成为生活的轴心，省略去各种辛酸困苦，由始至终，她总是一副“上海淑媛”的寡淡模样，那是姿态，更像标签，她是王绮瑶，更是无数“王绮瑶”们的代表。除了有一场戏，当女人得知“李主任”已弃她而去，明知道他只是个托辞却偏要强调他“死”时仍是念着她的，碰撞，头一下一下地铿锵有声，程先生不忍看她这般折腾自己，全盘道出真相，女人不停，像疯了一样哭喊，歇斯底里，我看了都心有余悸。后来郑秀文在访谈中说起这场戏，她真的投入进去了，撞是真撞，哭是真哭，百般辛苦，只是有人告诉她，其实真正的上海女人是不会这样激动的，即便是激动也会找个无人的地方偷偷释放，怎么都不会这么有损形象。是这样吗？我不知道，不过这场戏着实教我一震，原来人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从前或者现在，发泄，抑制不住的发泄，谁能评说错对得体，爱无果，恨才无用。郑秀文，报道上说她为了拍《长恨歌》几乎心力交瘁，老实说，我承认她是相当努力的，可是与原著中“王绮瑶”的印象不那么贴合，她不是不美，却因为换了一个角度观赏，发挥不出先前在杜琪峰电影里的效果，也许是错了时空，放回四十年代，她原本洒脱的魅力接不上旧时风情，有点单薄，有点力不从心。不过还是欣赏这样尝新的勇气，谁能保证每一次都成功，祝愿她的辛苦没白费，也祝愿她身体早日康复。

          花了两天写完这篇文字，却隔了三个星期才姗姗把它们打进电脑。电影看过两遍，谈不上喜欢，淡淡的，找一种感觉，无法确定是否找准了我用洋洋几千言说出自己简单的浅见，也算交代，诚心诚意看电影，诚心诚意写文章，初衷不改。好像又要下雨了，加多件厚衫，不可慢怠自己，而有些多出来的情绪怎么消磨，是追忆还是惘然，我想我涉世尚浅，读不懂深奥的潜台词，若能忘，我情愿忘了自己，若真有过情，我只想过了这夜，明朝不再提。

（200511.7——11.9）






       

       

       

此贴由 Leslie 在 2005-12-05 17:13:20 最后编辑

乱世巨星

再顶.写的不错.

Leslie

王绮瑶就像一种符号，城市的符号或者女人的符号，可是她选择了爱情，爱一回伤一回，结果被自己勒死了

小茶壶

很是认真的看完整了整个电影,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叫王绮瑶的女子,还是为了自己在电影中看到了自己某些相似的地方,可相似在哪里?却也说不清楚.记得那句结束语:一座城市是不会老去的,因为每天都有人奔向他们的青春.真是贴切之极.只有人自己在感叹时光匆忙.其实,每天只有一个轮回,那就是太阳的东升西落,月亮的西升东落.
    不管是王绮瑶那个时时变迁的时代,还是现实斑驳的现在,女人其实周而复始的演绎着同样的故事.

alience314

没看完片子也没看完楼主的文章，觉得，就是，空的发荒的找点想法，不好意思。少不知愁。

Leslie

所谓“小”或者“大”，比较浅俗的分辨便是出身
当女孩变成女人，然后好好的扮演这角色，很难。人人都觉得上海女人厉害，大概是结合了厅堂、厨房、睡床的考虑，这样的女人是有魅力的，我可以不喜欢王绮瑶，但我欣赏这样的女人

亲亲小妖

我曾经和楼主的观点相似，以为上海女子的魅力在于“小家碧玉”。
而我现在觉得上海女人真正的魅力在３０岁之后才能真正有所体现，不管是《长恨歌》还是《倾城之恋》甚至是《金锁记》里女子，在３０之后，她们的隐忍和独立，其实是更有魅力的。这种魅力，可以称之为“大家闺秀”了吧。

vivian_gao

恩那恩那

Leslie

梁今年第三次那金像奖，虽说是《黑社会》，不过《长恨歌》里的表演确实出彩。年纪到了，再不好装嫩装傻了，所以程先生的角色是适合发挥和娓娓道来的

vivian_gao

电视版不好看的~!!!!觉得反正演不出程的味道....还是梁...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