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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程十发先生突然过逝了,去年遇其子程多多先生,谈十发先生的艺术,前年的旧文,聊表纪念.
程十发难以下笔，却是画坛的一个奇迹。传铭在《掰开的太极》一文里流露出对程十发那种不可思议的平衡的高山仰止，想来多少有些意犹未尽，且再读这本《三釜书屋》，疏淡平和的字里是程十发的故事种种，看中郑重先生忝为宾客的语气，不似那些不学无术之徒一味喧宾夺主。如此与大师谈艺，我等倾听，自是十发先生的音容了。
如今“大俗大雅”这词真快成了一场误会了，可谓皆大欢喜，主客恰然。但不见雅到品格卓群的衣袂飘飘，也不见俗到普通生活的家居日常，更多可见社会普遍价值对于艺术家媚俗的纵容。也无事，眼中是如何的镜花，自家便是如何的相貌。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簇拥的热闹终究要收场，那些只见其实，未见其真的东西也终究要浮出水面，还原后还有几多分量，想来下自成蹊，终有定论。而陈十发是担得起“大俗大雅”这四字的，是在精神和人伦的转折之间完成了彻悟，犹如一件流落人间的大器，悠然于浮世的深浅里，只见品格，不见动静。
于是程十发在绘画上的全面让人惊骇，他的山水有元人士气的疏淡清朗；翎兽有触手可及的家常温和；人物有神出于外，情出于内的蛮憨天然。自是对于人文历史一如既往地体悟，对于传统风俗水木菁华地集萃，是心中有画，以及水到渠成地流露。任何一个画师都有其单独的艺术轨迹，也往往取决于性格，如程十发那样不忤人的善良心肠也许注定无法走到绘画的另一端——“心中无画”，或许他在晚年索得亦不可知了。但无论是“心中有画”，还是“心中无画”到最后是不分彼此的，赏心人的精神最终会集中在画面以外的世界里，是内心有多宽的河，便能载多大的船。
程十发为王叔明叹息，真是艺术家的血脉，要归宿到政治集团里，十八代祖宗的种性好不凡尘。子久云林早已是神仙般人物被划入世外，梅花道人亦如深山高士被人乐道津津，惟独好生面貌的王叔明，顶着祖宗卖国求荣的帽子，没了下场。程十发的画斋“修竹远山楼”便是一种纪念，一种剥开繁芜的慧心独具，是人文气息的薪火相传，亦是品格上推心置腹的相知相惜。掩卷不禁有时光错落，真性相投的感慨了！
少年时读到程十发《童心》系列的画，甜入心脾，又不失农家的风度，我童年生在乡间，一景一物，以至我看程十发自有一种淳朴心性里逸出的喜气和乐观。童心分两种，一种是孩童似妄意地任性，譬如张大千、齐白石；另一种是稚童的天然单向，浑然一具，程十法便有这样的气味。他的牧童有民间最弥足珍贵的福相气，又有微胖的脸睑散发的因安居所以乐业的单纯，牛羊的相貌又不拘于任劳任怨，是狡黠的神气里流露着生活节奏的缓慢，是让成年以后的我无比钦羡的。程十发因为懂得了人间疾苦，才懂得美艺需消解灵魂的真意，足够让会意者赏心悦目，一笑翩然。
而他的连环画则有更多的味道，近于漫画却无英式漫画的夸张造作，也极少讽刺。少年时所赞赏抨击时弊的漫画如今看来是多么无滋无味，中国式的幽默从来不是丑化对象所造成的滑稽效果，也不是画面的一惊一乍，而是一种语言的延伸。这让人感受着程十发的好心肠，即便是《孔乙己》《阿Q正传》这样人物里，程十发所表现地亦是怜悯尽致，是站在人道精神上关心同情着弱者，是在世情冷暖中的雪中送炭，是一个有慈悲心肠的文人对于苍生的关爱，这才是个真正的男人。
海派文化发展到程十发是个美丽的意外，是在市井的索求和维生的创作中脱俗出来，这不免让人想到传世。雅博的传统文化对于传世常常却是单一的，比如郑文焯是以词传世，陈寅恪以史学传世，李叔同以书法传世……然这些人又何止精道于一项两项。在即将成为画史的今天，程十发最终会靠什么传世？让人猜不到透底。或许是他那份逆向流光的古典精神，侠道热肠会给之后的赏心者带去震撼的力量，却是身后红尘渺渺，寻不着任何轨迹，艺术之大者常常是几个人的游戏，其余不过是翕合着微命的守艺人，器识孰高孰低，早已无人懂得辨析，且随它去。
而程十发或许正在大洋彼岸哼着他的昆腔，赏看着波士顿艺术馆的东方藏品，如此倒是逍遥了，文化血脉相隔的往往不是山不是海，更是一种能容量大器的关怀。此刻，程十发是个正宗的东方老头，笔毫不废，戏曲如旧，心绪有登堂入室的超脱，可以在另一个国度听着“袅晴丝”，看着线装书，自在地做他的程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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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2 23: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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