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慵懒 2014-11-3 15: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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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12 天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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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暗香阁”空置了一年,四周已封上一层厚厚的尘土,枯败的落叶未及腐烂,又匆匆盖上了一层新落下的黄叶。珠帘卷起,保持着忽儿离去前一晚的旧状。陈设如旧,却不见这小屋的两代女主人。我吩咐宫人将小阁重新打扫修整了一番,并将“暗香”二字改为“盼归”。一日寻不到忽儿的尸骨,我便当她仍活在世间。
夜幕初降,赤染的云霞追逐着黄昏的尾巴,惹起一片红海翻腾。我惊叹于这自然的美景,原来这阁中可以赏到此番美景,难怪当年的辽后不愿搬进宫墙耸立的坤宁宫。
圆月升起,那玉盘先是嫩黄的,而后竟渐渐染红,如浸透了鲜血。我不由一惊,月儿泛红,在汉人的迷信中,那是兵灾迭起的先兆啊!
次日,来自边境的紧急军情被迅速递到手中,铁木真遣军二万,翻过阴山,一路高歌猛进,兵锋直指辽都。
来了,终于来了!为这一天,我做了太多的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呆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蒙古人正是沿着二年前我进兵的道路,以更迅疾的速度杀来。我清楚眼前的形势,辽国旧军在废帝死后,已心神俱散,根本指挥不动,仅依靠乃蛮军力,恐怕难以抵挡。
正在烦恼间,突然宫外喊杀声四起。我惊问:“发生了什么事?”
来人禀报:“皇上,大事不好,城内的百姓听闻蒙古人要走,竟开始造反,策应敌军。”
我浑身一凉。契丹人的血是热的,二年前的屠城,将仇恨的种子埋在了他们心里。我想起了忽儿的话,坑杀降卒的白起被百姓们世世地在油锅中煎熬。我会成为第二个白起么?
浑身溅血的忽秃大步闯进了宫室,我本能地警觉道:“忽秃!你未经传唤,拿着兵刃上殿作什么?”
忽秃喘气道:“皇上莫误会,城中已大乱,蒙军距我不足二十里,请您立即简装出宫,弃城另作打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度雄踞西域的大辽,拥有首居一指的军事力量,征服西方的突厥人,震慑东方的女真人,如今尚未接战便已溃不成军了?
忽秃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一把将我拉下龙座:“走吧皇上!再不走就晚了!只要人活着,大不了将来杀回来么!”
我匆匆化妆成辽国平民,落魄地逃出皇宫。城内火光冲天,二年前的屠城重演了一次,只不过这一次,流血的换成了乃蛮人。
简陋的马车载着我远离了八剌沙衮,那座令我充满回忆的城市,记载着太多荣辱悲欢,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小小的车队经过数天的奔波,走到了一个叫做合失合儿[注1]的小镇,打算歇一歇脚。
熊熊的篝火燃起,大家却再没有心思高歌起舞。随我从都城逃出的乃蛮余部,一个个垂头丧气,疲惫不堪。我呆呆地望着跃动的篝火,饮不下杯中苦涩的青稞酒。如果忽儿此刻能依偎身边,为我递上熬热的燕窝汤,再为我讲上一段前朝掌故,那该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乐事啊。如果她还在宫中,也许辽都的百姓不会造反,他们不会将矛头对准自己的皇后,而我,只是一位僭伪之君。
那一晚,我沉沉入梦,所有与忽儿相识的片段,如山涧的清泉,一滴一滴叩响脑海。我吮吸着这点点清泉,忽儿悠扬的笛声如天籁之音缓缓飘过耳际。
大梦一晚,次日待我醒转过来,车队又上路了。我疑问道:“才歇了一晚,怎么又要启程?”
忽秃道:“昨晚得报,铁木真的大军越过都城,尾随而来,因而不得不继续赶路。”
我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还是忽儿说的对,为何要生在帝王家?若我是个农汉樵夫,忽儿只是村姑民女,而今该是子孙堂满了吧。我笑了,笑得嘴角泛苦。
又走了二日,忽秃道:“皇上,前面就是巴达克山,山下便是撒里黑昆[注2],可在此落脚一晚。”
我对忽秃郑重道:“忽秃兄弟,你率领余下的族人,投奔哈桑先生吧,带上我的字函,他应该会收容你们。”
忽秃惊道:“那皇上,您呢?”
我淡淡道:“我不走了,就在这里留下吧。”
“不行,乃蛮人的规矩,绝不能丢下族人!”
我笑道:“二年前,我便已不是乃蛮人了,依我与太后的约定,我是辽人。”
“皇上!”
待我抬头看他,发现这个硬汉子已是声泪俱下。我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两下:“第一回看到你小子哭,样子还真难看。”
“皇上,您为何不与我们一起退到花剌子模?”
“因为......一条冻僵的蛇,不可能钻进第二个农夫的怀中。”大难临头,我反倒自如了一些。
忽秃显然没有听懂,愣在了那里。
第二日清早,忽秃领着小队离开了巴达克山,向西去寻找哈桑。离别之际,他又大哭了一场。我心如明镜,这泪是半真半假,当年这忽秃抛弃了族人,在外游荡为匪,也没见他露出几番真情。但现在,我宁愿这泪是真的。有昔日袍泽的几滴眼泪作伴,可以缓释几分众叛亲离的孤独。
车队一哄而走,把他们的皇上留在了巴达克山的凛冽寒风中。我犹豫了半刻,选了一块大石坐下,静静地等待仇敌的到来。
铁木真找了我很多年了,他的马蹄踏平了一个又一个国家,凡是扬鞭所指的任何地域都归入他的版图,可惜,偏偏奈何不了我屈出律。今天,他终于要遂愿了。
晌午时分,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从马掌击地的密集程度判断,约有数百骑。果然,一支小规模的蒙古骑兵出现在视线里,他们人数不多,却个个骠悍异常,手中的锋锐弯刀闪着微蓝的光。
骑兵迅速完成了对大石的包围,从队列中走出一位精干的黑脸汉子,身背乌漆的劲弓,想必是这群人马的领队了。
他翻鞍而下,慢慢地走近我,绕着大石走了一圈,见端坐的我并无敌意。他对属下道:“给他一张弓,一支箭!”
弓箭马上被塞进我的手中,他低沉道:“石上的男人,随我来!”
他迎着风,迈进山顶的方向。我紧跟着他,却无法猜透此人的想法。走至半山崖,他忽然停了下来,对我道:“就这里吧。”
我疑惑道:“你是......”
他摘下弓,微微行了一个蒙古礼:“我叫哲别。”
我立即反应过来:“威震大漠的神箭手哲别?”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继续道:“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习惯,弯刀的刀锋上是不能粘染贵族的鲜血的。”
我“嗯”了一声,不明白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原本打算将你置在麻袋中让马蹄踏平,但如此一来,便可惜了你的一身箭技。”
我终于恍然,好胜的哲别,是为了验证他独步天下的箭法而来。我扬了扬手中的弓:“感谢你给我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
他冷冷道:“你不用谢我,你的命是我的,无论如何,你逃不脱我手中的一箭。”
我不禁动了好强之心,不服道:“可以见的?”
他从箭筒中抽出一支雕翎,将余下的箭扔下山崖。“废话少说,一箭定生死。我退开五十步,若射不中你,你自可离去。”
我道:“若我也射不中你呢?”
“我说过了,若射不中你,你自可离去!”
好大的口气!我颇为气恼,简直视我屈出律为无物啊!
哲别迈着极端自信的脚步,慢慢退开五十步。我凝视着他坚实的脚印,一颗心狂烈地奔突起来。我没法让自己冷静,毕竟对方是公认的蒙古第一箭。突然,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我眼角掠过,我急忙移转目光,但什么也没有发现,难道是极度紧张之下出现的幻觉?
他退满了五十步,扬起了那张黝黑的铁胎弓。弓床之上,似乎凝聚了无边的力量,不知有多少枭雄豪杰命殒这弓下,据说,连天之骄子铁木真也险些丧命于哲别的神技。铁木真箭下逃生,最终成了哲别的新主子,我呢?
哲别自信的目光告诉我,世上不会出现第二个死里逃生者,在他的视线里,我已不是一个能与他平起平坐的箭士,而只是待宰的猎物。
双方同时举弓搭箭,不知为何,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无法准确地瞄准。这可是控弦之人的大忌啊,正在心神不定之际,手指突然一松,雕翎箭迅速离弦,向哲别飞射而去。我大惊失色,完了!眼睁睁地看着箭镞从哲别的耳边掠过,箭风只是掀起了他的几缕发丝。还未等我懊恼,哲别也出手了!拨弦之际,他静立如一尊神塑。那箭如流星赶月,直插心窝。我闭上了眼睛,静候着魂归大漠的一刻。
但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发生,难道我已不在世上?我立即查看究竟,哲别的弓是空的,他的眼神也极度诧异。低头才发现,一个身着白衣的人身中箭镞,倒在血泊中喘着粗气。我俯身将中箭之人抬起,白净的面庞,明珠般的慧眸,微翘的杏嘴,调皮的黑痣。我再也止不住眼中积存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她血污的脸上。
哲别缓步走近,许久才问道:“你......你是谁,何以为他挡箭?”
我怀中的她,用最后一口气答道:“大......大辽......国,中书舍人......耶律荒......”未等将那个“虎”字念完,她已断了气。
我猛摇她的肩膀,大喊道:“忽儿!醒醒!忽儿!”
忽儿已不会说话,像是沉沉睡去。哲别颓然道:“想不到还有此等忠义护主之臣,也许是你命不该绝。我一箭不中,自会践约,引兵而去,说你中箭坠崖。你待我走远后,尽可下山避祸。”
我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大声呼唤着:“忽儿!你醒过来呀!别睡过去,山间冷,会着凉的!”
哲别已下山离去,整座山巅之剩下我与忽儿。
她的身体正在渐渐变冷,我搂紧了她,努力想传送一些体温给她。一阵阵愧意猛烈地冲击着我,我欠了她半世情,却不知要用几世的恩惠来报偿。
我紧拥着忽儿,静静地陪伴着她,相贴着脸,一起看天边的云飞雾幻。她脸上的血污早已干涸,碎成片片细小的血块,被漫天的风尘吹散了。
为何生于帝王家?忽儿,来生做一对小民,育上几世子几世孙,可好?我轻吻了她泛白的双唇,立在悬崖的边缘。
天色已渐晚,映出星换斗移。我凑近她的耳畔,轻柔道:“忽儿,我们一起飞吧。”
在跃出悬崖的一瞬间,感觉自由极了,那一刻,忽儿真正成了我的妻。
史载:公元1218年,西辽末帝屈出律被蒙古军哲别部击杀于撒里黑昆。(完)
注1:合失合儿,即今天新疆的喀什市。
注2:撒里黑昆,即今天新疆的塔什库尔干。
后记 历史上真实的屈出律
以下引用史实:13世纪初叶,以铁木真为首的蒙古部族在漠北高原兴起,掀开了亚洲历史新的一页。对成吉思汗扩张政策不满的 其他少数民族相继向蒙古人开战。
1204年,原分布于阿尔泰山一带的乃蛮部族,在杭爱山麓与成吉思汗的蒙古军大战一场。结果乃蛮王太阳汗被杀,太子屈出律(伊斯兰史料中亦作库楚鲁克)逃往叔父不亦鲁黑汗处。成吉思汗猛追不舍,一鼓斩杀不亦鲁黑;屈出律再度逃脱:投奔蔑尔乞惕部首领脱黑脱阿;但是脱黑脱阿也没能逃出成吉思汗的掌心,在额尔齐斯河畔一战阵亡。惶惶如丧家犬的屈出律只得窜入西辽王朝。
西辽王朝此时的执政者是耶律直鲁古。1208年,当屈出律取道别失八里(今吉木萨尔)逃到库车附近的大山里流浪时,被西辽军队发现.带往皇都虎思斡耳朵(即原八拉沙衮)。据拉施特的《史集》 与志费尼的《世界征服者史》记载,当时西辽的这位古尔汗 。直鲁古曾答应接见屈出律,但工于心计的屈出律生怕会见后于己不利,却让一名亲随冒用自己的名字前往拜见,自己却冒充马夫站在宫门外静候。这时西辽王后格尔八速外出返宫,在宫门口碰上了这个冒牌马夫,见他形虽落魄却面露不凡之色,一经盘问,善于察言观色的屈出律便以实情相告,颇得皇后好感。之后屈出律便以贴身近待身份步入西辽殿堂,一开始就博得了直鲁古的极大欢心。屈出律向直鲁古宣称,只要借用西辽名义,就能召回自己散居天山以北各地 的众部,以加强王朝军力防止成吉思汗入侵;甚至信誓旦旦地说:“我决不背离您指定的方向,哪怕竭尽全力也要完成他的任何命令。”这些言行,不仅使这位落难王子立即得到了王位的封赏,而且在王后的青睐之下娶上了西辽公主晃忽,一跃而为西辽驸马。
取得直鲁古信任的屈出律,在不长的时间内真的召回了自己的旧部,同时还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拉拢了西辽的许多重要大臣与将领。昏聩荒淫的直鲁古由于挥霍无度,以致国力匮乏,百姓怨怒,早己失去了号召力。屈出律见时机成熟, 就拉起人马在西辽境内攻城掠地。之后,西辽的附庸国撒马尔罕与花刺子模也起兵反叛,屈出律与二国首脑密谋勾结,出奇兵包围了八剌沙衮。直鲁古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便要 纳降称臣。可屈出律却虚情假意故作不敢当,反而尊直鲁古为太上皇、格尔八速为皇太后,同时宣布不改动西辽国号与旧制。架空了老岳父之后,屈出律事实上成了西辽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此事发生在公元1211年。
1218年春天,中亚花刺子模驻讹答刺总督派人杀死了成吉思汗商队使者,给了成吉思汗进攻中亚的口实。蒙古军队兵分二路进攻西域,其中一支由成吉思汗麾下大将哲别率领,南下喀什噶尔征讨当年的手下败将屈出律。
屈出律未及交锋,便弃城而逃,流窜到帕 米尔群山之间的山谷中,最后在—个叫“撒里黑昆”(即色勒库尔——今塔什库尔干)的绝地间,被山中猎户包围活捉交给了前来追捕的哲别手下先锋官回鹘将领曷思麦里。统治中亚只有8年的一代暴君屈出律,便可耻地作了成吉思汗的刀下之鬼。
从这一年起,喀什噶尔开始成为蒙古帝国的领地。
真实的屈出律是个很不堪的人物,言而无信,统治暴虐。作者只是拮取了这历史的一角,作了一番虚构化的描写,历史上对耶律晃忽公主的记载也少得可怜,只能依作者的想像而生了。
连载了数月,终于续完,在此感谢各位版友的关注与文学版主的支持。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1-13 13:16:51 最后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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