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1703 回复:10
发表于 2002-2-20 22:51
|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
x
第一章:惊艳
春光在眼前,怎奈玉人不见。
(一)
如果有这样一出戏剧,可以让我兴尽所至地嵌入其中,如影随形,字字腔圆间满是我欲倾诉的台词,我可以甘为夜夜不寐。我的眼眸漆黑,目光所及处光影斑驳,在某一处思想的拐角,记忆也会折翼。
有时当窗外的明月升起,便会有熟悉的曲调暗涌而出,城南老区的教场上青衣正末纷涌而出,衣袂带风,我静坐台下,看台上人影绰绰,我只是静静地一言不发,只记得那时我年未弱冠。
那该是怎样一种稚气的眼神,我还不能体会出人间至情至性的悲欢聚合,那后来与我不断纠缠的莺莺燕燕更是远离其身。我的思想纯净如一张白纸,这纸有着若隐若现的暗纹,上面有着“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这词馨香如斯,淡淡地化入纸的纹路中。
我不太记得那些年我是如何夹杂在双鬓斑白的老人,或是长衫大褂无所事事的戏迷中,王实甫说:近庭轩,花柳争艳,日午当庭塔影圆,弄得我一直对普救寺不胜向往。城北有座南朝的大明寺,我有时会徘徊于大殿前,看四大明王耸立其中,想着遥不可及的心事。
我为能紧紧抓牢住我对《西厢记》往日憧憬的每一根细微的神经,我不再放过哪怕一丝一毫与之的联系,我从城北的柳湖路过惊虹桥再折回瘦西湖穿过北门沿平山路顺着乾隆浏览线直至大明寺,然后我在从山门而入进六一祠往东随卧佛殿墙角到栖灵塔下,传说这塔上供着释迦牟尼的舍利子,塔九层,高八十三米,每日晨钟暮鼓,在其许愿能得神佛眷顾。
已近黄昏,天上乌云低垂,密密地压在塔顶。我仰望而去,高不可攀,正自心神恍惚间,一红衣女子娉婷而来,她静静地凝视着我,我平日虽不能舌灿莲花,却也非讷不能言之人,那日却被她瞧在怔在其间,默不能语。
那女人眉心有颗红痣娇艳欲滴,在暮色沉沉下却有着另种诡谲之色,她的瞳仁幽不见底,有着暗红的光泽闪烁其间。许久,她轻声说道:“我认识你。”
“认识我?”
“是的,我认识你七百年了,张公子。”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那空中却淅淅地落起了雨丝,我的身体仿佛脱离了我的灵魂,她瞳仁深处愈发显出血样的鲜红。
七百年前?一三零零年,对历史有些了解的我知道那是元成宗大德年间,但这怎么可能,我宁愿相信《搜神记》或是那些唐宋志异章本的真实性,也不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蓦然,一声轻雷,雨忽地变大。这是二零零二年初的冬天,我第一次听到了冬雷,这时我才想到那红衣女子身穿的长裾衣衫,腰系连理罗带,等我回过神来,那红衣女子早已身影不见,只有浓密的雨丝在不停地飘落。
(二)
对于顾影自怜,或是茕茕孑立这些词汇而言,我一直都是快乐而又健康地生活着,虽然有人说我眉宇之间很是开阔,不免令我会有些天赋异禀之类的沾沾自喜,好在还未至病入膏盲的地步,有时我总感觉我有另一只眼一直冷静地审视着我,使得我不能越雷池一步。
比如我在城南教场看一些草台班子唱戏,虽是荒腔走板我仍会大声喝采。在某些晚上,我会揽镜自怜,看我的眉宇间是否真的如此开阔,那时便会有一些奇思异想纷涌而出,甚至会有一些烟香气淡淡溢出。
张珙便会笑言我的前世是佛,慈眉善目,事实上我一直都很信佛,比如我去洛阳一定会去白马寺,或是去普陀时一定不会忘了紫竹林。只有一次去杭州灵隐时没有在无梁殿上香,因为那会我身边有着王熏,一向认为带着女子敬佛是大不敬。
那日我在寺前求了一签,第六签:烦恼即菩提,无苦集灭道。我不解,寺门外那老僧只是微笑着看着我,然后说:“以情为本,以智为本,转迷为悟,转染为净。”
我仍不解,老僧一袭灰袍,笑容在阳光阴影下瞬间泯灭,他竟自转身而去。
那晚我住在山脚下的一旅馆,山枭在远处不停鸣叫,空气中竟有了淡淡的烟雾氤氲,我恍然地坐在戏台上看上面那一出西厢惊艳,口齿噙香的唱词,锣鼓喧天,崔莺莺乌髻霞帔,目光流离,歌喉婉啭。
若大的戏台只有我一人在静静观赏,身边那些慈眉善目的人们恍然不见,只有杂草枯树伴我左右,崔莺莺也慢慢走下台来,那脚步如水莲般,却又不占半点烟尘,她的目光幽不见底,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我。
她轻轻吟唱道:“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我知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这词是如此的熟悉,亲近得仿佛贴身的衣裳,那崔莺莺的目光也渐渐在夜风中融化开来。
这微笑,这夹着淡淡哀伤的目光混杂在一起,正自心神恍惚间,我一身冰凉地惊醒。看惯了《人鬼情未了》或是《倩女幽魂》这些片子的我竟也会有此种念头,不由有些暗暗的后怕。崔莺莺仍在耳边呢哝私语,那声音淡淡从耳畔掠过,没有一丝暖意。
在此后的一些日子里,我斜丫着目光看着人流熙攘,想着我奇异的心事,那人流中有时会有一红衣女子在人丛中凝视着我,瞬间随人流而过。崔莺莺她真的还存在这世间吗?
我想,我不知道。
(三)
晚上我裸着手,让那些奇异的心事有指间冷却。我的书架上静静地搁着那本1978年版的《西厢记》,上海古藉出版社,早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尘埃。
事实上在绝大多数时我不能忍受竖版繁体的书藉,我只是更多从戏剧或是其他的渠道来将之道听途说,甚至可以将思维不规则地扩散。比如我在看红楼中宝玉与袭人初尝禁果时,会不禁在想张生与莺莺之间的男女交合。在我这个时代,早将性描写当成小说一项必不可少的器官,而王实甫老先生只会说些什么巫山在那厢这隔靴搔痒的话,想想也真迂腐得可以,可偏生这本西厢还是著名的反封建礼教的物事,摇摇头做罢。
那本西厢还是静静地搁上书架上,页卷已微微泛黄,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我怜惜地拿起它,拂去上面的灰尘,便翻了起来。
西厢记,王实甫著,王季思校注,上海古藉出版社出版,1300年12月第1版,我的瞳孔猛地一阵抽搐,我使劲地揉揉我的眼晴,不错,还是一三零零年,天,出版社竟也会出这样的差错,我为现在的出版业长吁短叹起来。
“是的,我认识你七百年了,张公子。”栖灵塔下那红衣女子曾在我耳畔轻轻说过。前几天的一幕又瞬间拉回至我的眼前,我的指间不禁沁出了一丝冷汗,一股巨大的后怕猛地弥漫全身。
那书,扑地一声从指间滑落。
一三零零年,元成宗大德四年,史书记载关汉卿卒于此年前后,杂剧,散曲出现繁荣局面,王实甫的黄金年华。栖灵塔下,红衣女子,斜鬓长裾,我的神思不禁一阵欣往,那该是如何的一番景象呀。
我的梦境中常自出现凤冠霞帔,锦衣玉带的红男绿女,穿梭不停,可是城北的大明寺,与张生莺莺的故事真的有不为人所知的联系吗?那座栖灵塔下真的只是供着释迦牟尼的舍利子,张生与莺莺因逛寺惊艳而邂逅,之其间真的栖着他们几百年前的灵魂,每想至此,我都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那已不是我的思维所以触到的地方,我毕尽不是卫斯理,这几天来我已慢慢沾染了自言自语或是胡乱乱想的习惯,常自有语无伦次或是文理不通的言语如暗流涌出,层层叠叠。
我的思想早已不着边际地开始飘飘然起来,我在想,如果能有一日让我重回七百年前的大都那该有多好。1264年世祖忽必烈迁都燕京,改名中都,三年后筑大都宫城,那座当时世界的大都市,那座马可波罗笔下令整个西方不胜向往的繁华之地,可是,这能实现吗?
(四)
那是如何的一种向往,虽然我常自看到穿越时空的剧集或是小说,但真的莅临自身,还是不敢想像的。
也许我真的应该冷静了,那天也许只不过是我的幻象而已,哪有冬雷,哪有什么红衣女子,统统只是我胡思的影象。思维神经的末梢在冬天里也冷得开始脆弱起来,常自会有一些不应有的暇想。
某天晚上,我又见坐在那熟悉的台下,仿如看着一幕幕的电影胶片。
佳人有约,待月西厢,多么令人神往的场景。
于是我布了一个局,成了一个刻意的道具,显得那么碍眼,或是蛇足。
(五)
我依旧忙碌穿行于公寓与写字楼,有时对着冰冷的电脑银屏发着呆,这会诸如神不守舍或是呆若木鸡等等的形容词我统统体会到了,以至邻座的老郑暗暗思量着我是不是在发春了,可是春天还未到,于是他断然地认定我恋爱了。
此种恋爱不同于发春,发春只是单恋,老郑不禁为自己的细微入发而喜不自胜。
我和老郑唯一的共同嗜好便都是票友,虽然在他眼中我只是伪装的,但好歹总有个人与他平日聊聊正宫商调,或是什么墙头马上,待月西厢。
就是待月西厢,老郑也是一西厢迷,虽年过半百,尝被人有视作花痴之嫌仍自以为乐。因为老郑,我认识了张珙。
张珙是市越剧团唱小生的,常在城南教场那边摆台出演,张珙眉目清秀,心思也细致,偏偏和一直挺是投缘。
城南教场历经多年早已有些败落,城中的西区早开辟成开发区,于是大批这个城市的遗老们便蜗居于城南。向来鸟市,茶馆,教场这些名词都是老城焦不离孟,那些曾经年轻过的面孔早被岁月剥落得不堪了,我是戏台下居指可数的年轻面孔之一。
这些日子以来,事实上是从那天游过栖灵寺回来,我发现与西厢记,甚至一些与之有关的都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骨肉之连,这种感觉一直在焦灼着我,偏偏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决定去找张珙聊聊。
天许久不放晴了,一直都是阴沉的,难得今天有了阳光,几朵白云在天边迤逦,木叶的清香,风的轻吟,在我指尖渐渐地聚集,仿佛能触手可及地将之临摹而下。
我却是将这大好风物暂搁在一边,脑中不停重复着这几日的景象,心中一团乱麻,我实在找不到用一种确切的词语形容我现在的感受,只能大叫一声发泄出来,然后一回头间,发现街中行人都在驻足而观,所有眼神一霎间都朝我投来,莫名或是可笑的。
(第一章完)
(一)
张珙如往常一样沉默寡语,这些年来的舞台生涯使他学会了察语观色与用眼晴来说话。因为大多数的时间中他都沉溺于戏剧之中,所以使得他这人单薄纯净如白纸,甚至可以从这面透过灯光看到那面。
正如张珙饰演了太多的才子名士,颇有些曲中所唱七里滩严子陵或是蹯溪岸姜太公之风,但我所遇之事实是太过离奇,顾得了张珙的不以为然或是讪笑,还是一一向他道来。
如我所然,张珙的脸色一直颇不以为意,他只是淡淡笑道:“怕是最近你戏看得太多,有些着相了吧。”
着相?难道这也能着相?我不禁愤愤不平:“但我明明是在十天前栖灵塔下看到那身着古装的红衣女子,居然叫我张公子,可是明明姓王,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怕。”
“红衣女子?”
“是的,她眉心有颗红痣,还有瞳仁深处有股说不出的幽红之色,想想都有些栗然,也不知何故,总有这样的感觉。”
“然后?”
“然后天居然打了起冬雷,等我回过神来,那女子就不见了。”
我定了定神,接着小声说道:“会不会那女子真是红娘,我总有这样的感觉,她身上的确有股我从所未见的鬼气。”
张珙手微微一颤,仿佛想到了某一不可思议之事,以至杯中茶水泼到身上,他都未发觉。
“你说奇不奇怪,这些天我总是梦见自己坐在一荒野的戏台下,诺大的台下除了一些枯木杂草,便只有我一个观众,台下每次都是上演那出西厢,崔莺莺每次唱罢总会从台下飘飘而下,然后我就猛然惊醒,同样的梦魇我已做了不止一次。”
我盯着张珙渐渐收缩的瞳孔,用略略有些惶乱的语气继续说:“甚至我都开始憧憬于七百年前的旧事,去当时大都的心愿越来越强烈,虽然明知不可为,但总忍不住会去想。看看当时的普救寺的大佛,看看张生待月时的西厢或是诉衷肠的墙上。”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我这心愿有可能实现吗?”
张珙用一种揉尽了无数感情的复杂眼神凝注着我,然后长长叹了口气:“那出西厢我有好久未再唱了。”
“为什么?”
“因为唱红娘那角的演员突然死了。”
“死了?”我睁大了眼晴,“怎么回事?”
“十天前在她家老宅悬梁自尽了,想不到现在有人自杀还能想到那么古老的悬梁,真的令人想不到,等到他家里人发现,已是三天后,那么一根白布条挂着她在梁上,唉。”
张珙好象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我这有她的相片,要不你来看看。”
我好似预感有不祥之事发生,但还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相片中一红衣女子冷冷地看着我,霎间我竟分明看到她眉心中一红痣娇艳欲滴,那轮廓简直要脱框而出,她竟然真的是我那天在栖灵塔下遇见的女子。
十天前,那时她应该刚刚悬梁自尽,天,我终于按奈不住大叫起来:“是她,真的是她,她的眉心这颗红痣……”
“红痣?”张珙凑进身子,他的身体突然如同被电击般定住:“天,真的有颗红痣,可是她以前没有这颗痣呀。”
我们两人面色都变得惨白,感觉窗外穿进的晚风也不禁使俩毛骨悚然,胃在不停地收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种巨大而又无可名状的恐惧在一瞬间笼罩了我们。
(二)
如果时间能够重回的话,我也许不会再去看张珙的那张相片,宁愿自蒙于鼓中而不知。在另一个阴霾密布的午后,我再次来到了大明寺。
山门松柏郁郁葱葱,牌楼前寥落无人,栖灵塔一角挂于天空拐处,似有梵音隐隐传来。我与张珙默然无声地踏入山门,空洞的脚步回声使我俩有种莫名的恐慌,远远烟火缭乱,大殿森严而阴沉。
我与张珙各求了一签,听清脆的竹签坠地声,两枝签横躺在殿堂上,静静如同两具尸体。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这段时间我的神经总变得脆弱,心绪也愈发地接近所谓死亡灵魂或是尸骨这些单词。
一只瞳仁闪着惨绿色泽的猫儿突然窜出,斑驳的暗红花纹,在清冷的殿堂上有股说不出的妖艳之气,它一蹴而来,叼走一只竹签,瞬间消失不见。
我向来不喜猫,张珙惊叫一声,然后突然静止。
殿外一灰袍老僧看着余下的那签:炎炎烈火焰连天,焰中还生一朵莲。那老僧斜眯着眼晴,半响才说:“不怒如地,不动如山,真人无垢,生死世绝。此签扑朔迷离,殊实难解。我看二位施主印堂隐隐在黑气,怕是沾染了不洁之物,以至瞳仁浑浊,眉宇不展。”
我说:“大师果然目光如炬,不知能否详细解下此签。”
灰袍老僧闭目不动,口中却念念有词,从院中古槐罅隙间泄入的阳光洒在他左侧的脸庞,轮廓也忽明忽暗起来。他淡淡叹道:“昔闻孟津河,千里作一曲。此水本自清,是谁搅令浊?”
那老僧睁目静静凝注了半响:“咄,心魔业障萦心,岂可他人却之。”
说罢长身而起,飘然而去,口中依然念着“但教白绫三尺,断了软红十丈。”,须臾不见。我怔怔望着他的背景,猛地想到那年在普陀紫竹林前解签老僧正是此人,心中不由一颤。
那签,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三)
我开始愈发地沉溺于《西厢记》中,冯老或是兰陵先生将干柴烈火或是巫山云雨当做常用词,怎这西厢中无此卖点,这只是举一例,说明我是如何的心绪紊乱。
那张相片上冷冷的容颜开始不时地飘进我的视线,冰冷得令我窒息,我的耳畔仍旧会时时有崔莺莺的唱词穿过,有时我坐在靠窗的麦当劳餐桌边喝着可乐,当我回首间,窗外会有那红衣女子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冰沁入骨,恍如隔世。
我开始在家遍寻市志或是有关大明寺的典藉,终在一本不起眼的野史角落处看到一段文字:普救寺于元世祖至元元年(1264)建于大都,供奉佛祖舍利子,于世祖至元三十一年(1294)突然坍塌,同年元世祖卒。后于成宗大德三年移建于本城城北,同年建栖灵塔,塔成后夜半尝有泣声,夜不能寐,传言有当年元破宋时数万亡灵奠于塔下,亡灵为佛祖舍利所镇,不能做祟,故夜夜啼哭。人多传言,此塔一倒,亡灵便会扰乱红尘。
那本野史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产物,封面早斑驳掉了,一层厚厚的积尘,每一翻动便会灰尘扑面,夹杂着冰冷的味道。那夜淡淡的月光从窗外沁了进来,我第一次感觉与死亡是如此的接近。
这世上真的有轮回吗?炎炎烈火焰连天,焰中还生一朵莲。我猛地想到了那签,那朵莲何时才会出现?有双温暖的手仿佛在紧紧的握着我,偏偏那目光还是那么冰凉,那是崔莺莺的目光,她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轻轻用她温暖的双手抚平我的恐慌,我真的是七百年的张生吗?
我只想咆哮。
(四)
这些天来,我常自静坐在薄曦微朦的清晨,那幻变着的一张张面孔在眼前不停地摇晃,有时会有肌肤相亲之感,触手可及,瞬间又消失殆尽。
有天莺莺忽地目光晶莹,她长长地睫毛上沾着纯洁的泪水,她一直就这样静静凝视着我,仿佛我是她的全部生命,她的嘴唇在轻轻蠕动,却再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明白她想对我说什么,可是她窈窕的身影在空气中不停地幻变着,她的眼神也开始迷惘起来,她的眼神渐渐地转为焦灼,那是一种思念快燃成灰烬的绝望,我甚至可以辨认出她唇上被牙啮的深深印迹。
我开始头痛欲裂,我心痛如绞,但她的身后是一片漆黑的天际,幽深而不可预知,这真的是我七百年前的恋人吗?我感觉我在渐渐地沉沦,曾经坚不可摧的信念也开始土崩瓦解,混乱的思忆之流将我劈头盖脸地湮没。
(五)
书架上斜搁着我那天翻出的《西厢记》,旁边几本诸如《牡丹亭》,《元明杂曲选》,或是《镜花缘》这些书藉摩肩接踵,亲密无间,独独撂下这本孤独地躺在一边。
我的视线又开始紊乱,那曲本中说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他还说罗袂生寒,芳心自警。是的,芳心自警,我开始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那月下,莺莺一身白衫,一尘不染,她在静静地抚着筝儿。
那筝声清如泉淙,脆若珠落,真抚得我心神俱醉。刚刚才夜鸟哀鸣,此刻已万籁俱寂,我的心开始和着她的手指儿在共鸣,一拨,一抚,一弹,举手投足间满是我破碎的目光。她目光婉转,流光溢彩,她惊鸿一瞥,轻轻在我脸庞上掠过,我开始不禁飘飘然。
她唱:飒飒秋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我的心儿猛地一颤,筝音嘎然而止,筝弦已断,莺莺的手慢慢垂下,她的目光开始弥漫开来。整个夜晚的空气中莫不是她哀伤的眼神,那是已濒临绝望有眼神,那是已然在风中燃烧至烬的最后一丝火花。
我从小至今所有曾经憧憬过的梦想都随这声弦断而惊醒,它们蠢蠢欲动,汹涌着破茧而出,那横亘在我们面前漫长的七百年仿如也在这筝声中一划而过,我情不自禁地趟了过去,我在轻轻地说:“莺莺,是你吗?是你吗?”
我浑已忘了我是否张生,莺莺真是莺莺,在这一瞬间我的脑海中空明一片,我的脚步推动着我去将对面的莺莺拥入怀中。莺莺伸出她那皓洁如月的手指,她在淡淡地微笑,月光下她的脸庞象见海棠花般绽放。
“但教白绫三尺,断了软红十丈。”当我就要触接莺莺的柔荑时,红衣女子不知何是出现,她冷冷地说道:“小姐,你真的嗔不破这段情缘。”
莺莺冷冷地说:“红娘,我心已决,纵然时空隔决,我还得与张郎在一起,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红娘在冷笑,“若能永不分离,当初西厢便不会是此结局,可叹世人只知有情人终成着属,却不知王本西厢中张生最终弃小姐如敝履,另投新欢,这世上又怎会有永不分离的情缘?”
莺莺的动作开始生硬起来,我刚刚握入手中的柔荑也变得渐渐冰冷,莺莺平静地凝注着我,目光中藏不住的哀怨之意。
我猛地惊醒,一身冷汗。
(六)
我在努力地回忆着残存的片言只语,现存的《西厢记》共是五本二十折,以张生莺莺团圆收场,如红娘所言,难道是王实甫未能尽写,或是西厢另有一本,记叙张生抛弃莺莺,若如此,此等古往今来最值称道的爱情岂非如镜花水月般烟飞灰灭,亘古不变的感情神翕在一夜间便轰然坍塌。
我真是七百年前的张生吗,可是为何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一丝那时的残片,哪怕一块可以让我略略知晓真相的碎片。
我的心空荡如也,我伸出手想去抓住什么,但指缝中分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流走,我凝神去看,仍旧空空如也。
我开始陷入一阵莫名的慌乱中,千丝万缕的前因后果,或是诸如轮回重生之说将我搞得神心俱疲,偶尔只有莺莺的那阙古筝可以让我稍稍释怀,但每念于此,那声刺耳的弦断声如影随形而至,充斥着双耳。
在我精疲力竭地挣扎在这古怪的西厢情结中时,张珙突然不约而至,他的眼神比之以前更加痛楚,使我不忍再看。
(第二章完)
第三章:重生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亡魂今何处。
(一)
对于张珙的不期而遇,在我内心深处隐隐有着本能的恐惧,也许因为最近的事情太过离奇,哪怕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警觉异常。
满街闪烁的霓虹或是路边的广告灯箱下,张珙的脸颊轮廓若隐若现,他的视线空洞而迷惘,晚风徐来,揉合成一缕无可名状的感觉。广场上人流如织,无数张陌生而又冷淡的面容匆匆而过,张珙紧张地注视着人群从身边擦肩而过,因为手指握紧而经脉毕露。
张珙坐在流云茶坊靠街的落地长窗边,淡淡的茶雾氤氲中他的神情好象平静了些,当他喝到第五杯茶时,终于开口了。
在此之前我便发觉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在下着决心要倾诉出来,终于他略有些警张地对我说:“我见到了她。”
“她?”我又问了句,“她是谁?”
张珙渐渐地安静下来:“还记得上次你在我那看的那张相片吗?我对你提起的那个在老宅悬梁自尽的女子,她叫李晓红,是我们团饰演红娘的演员。”
说到此处,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又紧紧地收缩,半响才说出来:“可是我居然又看到了她。”
我的心也不禁一缩:“你不会眼花了吧?”
“不会的,绝对不会。”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晴:“昨天上午我在十二路站台等公车去城区,那会人挺多,等到车来很多人都有拼命往上挤,我总感觉耳畔有人对我不停地私语,那声音阴冷异常,当我上了车后,透过公车的玻璃看到一红衣女子正在站台下冷冷地看着我,然后公车便开走了。”
“她就是张晓红?”
“是。”张珙抬头望了望窗外,仿佛张晓红随时可能出现。
“傍晚时我往教场宿舍往回赶,因为那会天色已晚,车上人挺少,我坐在车左侧第六排座位,我透过车窗后渐渐灯火通明的街道,当我无意再抬头时看到窗玻璃上倒映着她的面容。那神情我死也忘不了,冷冷的看着我,我回过头,不知何时她已坐在我的身边,那是张晓红,绝对是她,她冷冷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才是张生。’我不由地大叫了起来,满车的人都回头望着我,我手指颤抖地指向我身边,突然我发现张晓红不见了。”
说到此处,张珙的声音慢慢激动了起来,他的眼神更加的紊乱,那其中夹杂的恐惧,惊慌,竭斯底里使得我不忍再看,半响他的呼吸才又渐渐趋于平缓。
我小心翼翼地说:“你真的看清楚了?”
他无比坚定地点点头,神色不容你有一丝置疑。
我感觉我的心在朝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渊沉落,那里幽暗一片,好似随时待人而噬,我慢慢地转过头,流云茶坊外的四望亭路上车水马龙,路边闪烁的霓虹将车流与人影映射得若隐若现。
因为已经入冬,大多人穿着黑色或是灰色的羽绒服,在我视线不远处一个红色背影眩目地跃入了我的眼睑,在街道边分外的刺眼,张晓红——也就是红娘,我想叫出声来,但一刹那间我只是张大了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二)
我静静地看着书架上的那本西厢,那书依旧孤独地横躺在一边,落寞如我,我走过去,轻轻拿起时一张白纸悠然而落。
白纸有着嫣红的暗纹,淡淡的馨香沁入鼻端,上书八字:明后午时,栖灵塔下。那字娟秀舒缓,我恍然若失。
那纸轻轻飘落地上。
(三)
我想过逃却这场突如其来的梦魇,且让我称之为梦魇,它无时无刻地如蛆附骨,在不停地将我咀嚼,将我吞噬,我只能无助地在这场梦魇的漩涡中心漂流,不能辨明前途如何,明日又会发生什么让我心悸的故事。
有时我会猛地想到我翻到的那本野史,上书栖灵塔下镇着数万亡灵,塔倒亡灵便会扰乱红尘,这是真的吗?我想得头痛欲裂,我想得心如刀绞,我真的茫然若失。
栖灵塔下,清风拂面而来,那塔巍峨高耸,直入云端,一白衣少女正自静静坐在塔下的阴影处,她面容恬静,白色的风衣更衬出她柔和的曲线,明媚的微笑不沾有一丝人间的红尘。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塔的台基上,静静地望着逐渐走来的我。
在那一霎间我甚至想到了“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好似与这女子多年前便已相识,道不尽的可亲之意。她便是我时时魂牵梦系的莺莺,在这青天白云下,她是如此的纯净不染,如朵睡莲般娉娉婷婷。
莺莺用她澄清的目光凝注着我,然后微微笑道:“张郎,张郎。”
那声音清雅如兰,令我忍不住的意乱情迷。莺莺说:“七百年前,普救寺偶逢张郎,便令莺莺终身不忘,张郎,你还记得七百年前的那晚,你在墙角高声吟诗,莺莺和诗相应,那晚我俩在栖灵塔下执手山盟,你可记得?”
我懵懂地点点头,呐呐说道:“我真的是七百年前张生的转世?”
莺莺妙目凝着我,目光中说不出的喜色:“张郎功成名就迎娶莺莺,本是场大好姻缘,不想横生枝节,张郎你移情别恋,竟弃莺莺而去,害得莺莺夜夜清灯独冷,好在终于七百年后与张郎重逢。”
莺莺轻轻握着我的手,那手指如此的轻柔细腻,真教我坠入五里雾中。
(四)
直到后来的某天,我才猛地读懂那日莺莺目光中的含义,如果让我能够选择的话,我宁愿相信王实甫笔下西厢的美好,相信一切人性的纯净与善良,相信任何的邪恶或是欺骗都只是暂时或是不经意的。后来某天我在大明寺的门楼前,一想至此,我的眼泪总会止不住地夺眶而出,然后会凭山风风干。
我的脑中不断重现莺莺与红娘的身影,一幕幕地从眼前掠过,莺莺依旧如戏中般清雅洁美,她的眼眸也纯清如水,红娘出场虽有鬼气,但每每忘之,以往的那股后怕反而渐渐消淡。
法护大师所译的《劝意品》中有言:有女人来,端正姝好。或是如月盛满,星中独明;色如莲花,行于御道。佛家白描尚自如此,莺莺那日在栖灵塔下婷婷而立,又何遑多让?我不愿再用更多的言语来开窍莺莺在那刻带给我心灵的震撼,纵是妖孽又如何,我开始有些理解聊斋中那些书生们为何甘于陷入而不自拔。
佛有六世轮回,如今真的降临于我吗?可是我搜索遍尽,怎么也榨不出有关我前世的一丝一毫的记忆,莺莺说我的面容与七百年的张生一模一样,甚至连我举手投足间的习惯也如出一辙,我对此深信不疑。
那晚我偷偷在照着镜中,镜中的我天庭饱满,眉宇开阔,我试图找寻那日在大明寺求签时那灰袍老僧所言的印堂中的隐隐黑气,但我终于失望了,镜中的人红光满面,哪有分毫晦气之色?
(五)
莺莺有日午后对我说:“张郎,还记得七百年前你我的偶遇吗?”
我木然的摇摇头。
莺莺靠在我的怀里,轻轻对我着耳畔要我闭上双目,她的声音渺若仙乐,她身上的气息幽如馨兰,我慢慢闭上了双眼,我感觉天旋地转起来,冰凉的风在我耳畔呼啸而过,我仿佛一尾不能游动的鱼儿,随波逐流。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令我呆栗,我站在一座古城墙下,身着水袖长衫,那城墙头上分明刻着“扬州”二字。我使劲地揉着我的眼晴,但面前的景象是真实的,我真的穿越以往我只在凡尔纳小说或是寻秦记中才有的时光隧道。
我分明正站在七百年前扬州城的城墙下。
在这一刻我突然感觉一股强烈的无助,周围穿梭的人流是那样陌生,偶尔有辆马车在我身旁呼啸而过。城内幡旗飘动,偶见红发绿目之人而过,扬州虽比不得大都西域人众,却也是繁华之地。酒肆中不时有琴音锣响,想必有人在那唱着散曲,时元代曲风日盛,此景俯仰皆是。
我在长街中恍然若失,我驻足四望,但见人车流水,马若奔龙,我的耳畔不时想起莺莺的那句“还记得七百年前你我的偶遇”,我想我一定能再此与莺莺重逢。
时光真的若流水吗,世间的生命终究如蚁微茫,如萍随波,我也许只不过是逆流而上,我徜过的那段河流距离正是七百年。
朝朝琼树,家家朱户,骄嘶过沽酒楼前路。我念自元人写苏杭之句,我面前的扬州想必也不输于它,但见一派繁华,酒肆遍目,而我却是孤独的,我如一滴不合时宜沾上图卷的墨迹,在人流如织的元代扬州长街中如此的碍目,但我预感着我将要见到莺莺,普救寺在哪?是否还在城此的平山脚下?
(六)
在我漠然街头车水马龙时,丝毫没有后主当年那花月正春风的快感,我孤独一人站在整个世界之外,那霎间突然感觉我是如此的依恋莺莺。
我的心牵引着我的脚步,城北平山如锦,莺莺是否在那里?
我穿过城中大道,一路画阁银台,双阙楼轩,我径直往城北而去,我空荡荡的脑壳只有一个信念。
我不明白为何会在这一霎间滋生出对莺莺如此的依恋,我身上是否真的流动着七百年前张生的血液,我的那颗心里始终都珍藏着对莺莺的情意?听多了覆水难收的故事,世间多有背情之事,这段感情真能在七百年前萌芽?
当我步行了约三十分钟后,我终于来到了一座山脚下。那山中隐约传来晨钟鼓的声音,我顺着山间的石道盘旋而上,我看到那熟悉的牌楼。
斑驳的红漆木柱,那阳光下还是熟悉的大明寺的山门,可那楼匾上分明刻着“普救禅寺”四字。我想,这便是七百年前故事的发生所在吧,我开始感受到我的心又在剧烈地搏动。
后来我无法再更细致地回忆起当时的光景,我只是漩涡中的一尾海藻,根本无力去左右我的命运。尽管我是如此地思念着莺莺,可是此刻我却裹足不前,在我内心深处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它令我燥热难安。
大殿供奉着四大明王,正面一尊佛像慈眉善目,庄严肃穆,我侧立在大殿的内侧,就这么静静的。
莺莺终于在侧门转来,她的面容淡雅平静,她的目光澄明,红娘扶着她的左臂,娉婷走入殿中。那便是七百年前的一幕,它如电影胶片般又一次重现在我眼前,触手可及。
可是她们的神情如此平静,有着淡淡的慵懒,她们是否会象西厢中的情节一直演绎下去吗?
当我正要从佛像后转出时,另幕情景令我骇然而止。
(七)
我想这种离奇经历我的一生也只能一次,虽然它不能重演,但我无时无刻不在将其中的细节一一回味,它幽暗的背影自始至终都将我笼罩,令我窒息。
我可以如愿以偿地回到七百年前的元代,但我却再也找不回七百年后莺莺曾带给我深深的欣悦。
这种感觉正从我的指间慢慢倾泄,我明显地感受到它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
那日另一个我,不,应该说另一个和我容貌一样的人突然从佛像后转出,刹那间我便可以感受到莺莺与他之间如同陨星相撞时的火花。
那不是我?可是我又是谁?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斑驳或是破碎的画片接踵而至,扭曲成不规则的图案。
他说他叫张珙,字君瑞,我的耳里分明正贮存着这几字,他竟然是张珙,而我并非张生七百年前的转世,张珙才是。
我浑身无力,靠在佛像后再无一丝力气,当我廖然地抬头时,红娘正冷冷地看着我,她的目光还是如此的冷峻。
(第三章完)
第四章:待月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
(一)
我想我也许要重新审视我最近的行为,所有世俗意义上荒诞不经的经历都在我身上演绎着,我仿佛在按一本事先谱好的剧本在进行下去,只有结局未曾写就,于是只能注定我是在漫无目的的茫然中。
后来我读《往生咒》,读《法句经》中的“觉能舍三恶,以药消众毒。健夫度生死,如蛇脱故皮”,我想我也许真的嗔破了生死轮回。
我的精神逐渐萎糜下去,双目无神,后来我在平山旁边的观音祠堂烧香时,那大慈大悲的观士音菩萨依旧正襟危坐,她微闭双目,我只是怅然长叹一声。殿梁上早已灰尘密布,从罅隙中泄进的阳光中斑驳地碎屑纷纷而下,我又想到了那日在隔壁平山上大明寺中那灰袍老僧。
他说:昔闻孟津河,千里作一曲。此水本自清,是谁搅令浊?言犹在耳,是谁搅令浊?莺莺?红娘,或是只缘心魔?我的心在隐隐地抽动,它早已乱成一团麻。
(二)
我不能辨明方向,当张珙微笑着从那佛像后转来,我好似在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像,脑中轰鸣作响,一片混沌。
红娘冷冷的目光中有无限的嘲弄,掺杂着不屑的神情。
世界猛然坍塌,当我再次睁开眼时,莺莺正万般怜惜地看着我,她的目光莹然,仿佛刚刚被泪水洗涤过。
我凝视着她的眼眸,那瞳仁中神情憔悴的人影正是我,他在痴痴地看着我,静静的,一动不动。莺莺轻轻握着我的手,温暖而又柔软,我开始害怕黑夜,因为我害怕睡着,我怕当我某日清晨醒来时,莺莺已然黄鹤般杳杳无音。
我说:“莺莺,我原来不是张生千年后的转世,张珙才是。”
莺莺静静地看着我,她的嘴角依旧带着那抹淡淡的微笑,她的手还是如此的温暖。
“我现在明白了,你只有张郎的肉身,所以你的容貌和张郎一模一样,而张郎的灵魂已在张珙身上,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想当年张郎因贪慕荣华,弃莺莺而去,莺莺常自和泪至天明,想想往日如花光景,当真如同隔年。莺莺常自回想,那日在普救寺中偶逢张郎,是否也只贪恋张郎眉目清秀,以至心生恋意,而非真正至情至性之爱。”
莺莺的眼角渐渐有滴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滑下,那泪晶莹剔透,饱满异常。
“这一千多年来,莺莺常自悔恨当初为一时之欢而种下苦果,但偏生不见张郎心犹不甘,才越千年寻至当世。红娘已先于李晓红身上投胎转世,后她自缢才得以与莺莺天天相守,那日得红娘一言,莺莺便知你只是张郎的凡胎肉身,而非真正张郎。”
莺莺握我的手微微颤抖,慢慢变得冰凉,直沁入我的心脾。“贪嗔痴为世之三毒,枉莺莺历千年而参不透此圈,诚殊可笑,更为可笑者,莺莺此三毒偏偏只得皮毛之象,不能持久。”
莺莺凝着我,轻轻说:“张郎,张郎……”
那声音轻柔舒缓,真说入我的心中。我紧紧握着她业已冰冷的手,好似生怕一松手莺莺便会消逝,但我感觉莺莺在手心不住地离去。
我轻轻地伸出左手,轻轻的去为莺莺拂拭她眼角的泪珠,那泪也是冰冷的,在她莹晶白晰的脸颊上是如此的美。
(三)
我为此大睡了几天,当我闭上双眼,总会不由自主地仿佛又回到了一千三百年前的普照救寺,莺莺后来说她那天她并非与张珙相见,而是径直转佛像后找到了我,她说她感觉她喜欢的人一定会在佛像后的。
可是我并非真正的张生,莺莺为什么会对我说喜欢。
关于莺莺的这段话在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任凭我如何的绞尽脑汁,也寻不来一点与之相映的记忆,如同当年我以为自己是张生,而拼命回忆我的前世般惘然。
在某夜,我害怕自己睡着,我努力地睁大着眼晴,看着我房间中的沙发或是电器之类的摆设,那时我甚至在幻想电视中是否会如贞子一样从中爬出一人来,正自我胡思乱想之际,我的愿望很快就出现了。
我的耳畔突然滋生出红娘的声音,冷嗖嗖得令我不由打了个冷颤,偏生我举目四顾,遍寻不得她的身影,她好象无所不在,她在黑暗中不停地冷笑。
“欢乐趣,离别苦,此中更有痴儿女,全是狗屁不如。哪有什么亘古不变之情,哪有什么海誓山盟之约,纵痴情若小姐,不终也移情于你,而置真正张珙于不顾。当年许是小姐只是贪慕你这张俊俏模样,而非真正爱张生之才。”
我拼命地捂住双耳,红娘的声音还是不停地从指尖传来,她在不停地冷笑,那笑激得我心仿佛有千虫在噬。
黑暗中红娘的身影绰绰,她的冷笑声仍在不停地游走:“还亏得那个王实甫大言不惭,粉饰西厢有情人终成眷属,蒙后世之眼,直道才子佳人自古天作之合,世上多负心汉,又何尝少了薄情女?小姐终于看清自己,也看清了这段孽缘,常言覆水难收,终不可留,她已然离此而去,再不作越千年寻郎之念。”
我强做镇静:“莺莺已然离去?”
红娘不再作声,只是在冷笑,那笑声渐渐杳去,而我一头雾水,呆立其间。
(四)
我想我应该没有忧郁的理由吧,这段姻缘本就不属于我的,我只是阴差阳错的误打误撞而入的。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还会牵挂着莺莺,牵挂着刚刚冷眉冷语的红娘。
空气中还淡淡残存着阴冷的气息,我知道那是红娘留下的。
在黑暗中我慢慢地闭上双眼,于是有无数的景象开始蔓延开来。栖灵塔下偶遇红娘,大明寺前灰袍老僧,那白色风衣的莺莺,那在一千多年前殿堂上的惊艳,它们在不断地交叉,不断地相互倾覆,我仿佛置身于洪流的漩涡中,我只能无助地让记忆将我湮没。
那在黑暗中凝立的背影是莺莺吗,白色的背影在黑暗中如株海棠静静地开放,我轻轻地唤道:“莺莺。”
那背影慢慢转过身来,她的步覆如水般轻盈,在黑暗中仿若随时都会化开,那种令人由人从心底疼惜的痛楚不住地焦灼着我,她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的目光茫然若雪,我凝注着她的眼眸,那瞳仁中竟是空白再无一丝的影象,可我在看着她,我的影子呢?
莺莺苦笑说:“情之一物,若春花秋月,朝霞晚露,来去无踪,莺莺自愧情结缠身,致张郎平生事端,如今莺莺心愿已矣,张郎珍重。”
张郎?原来在莺莺的心中,我一直就不曾只是张生的肉身转世,她的心中既然已有我,可是她的眼中却空空荡荡。
我想大声呐喊,我想对莺莺说不要走,可是我拼命了也发不出一丝的声音,我只能用我火热的眼神盯着莺莺。
莺莺微笑着,她的手洁如皓月,她轻轻地用手抚过我的额头,眼晴,嘴唇,那手是如此的冰凉,可是她的脸颊上突然隐现了一缕奇异的酡红。
她轻轻拥我入怀,她的胸膛却是柔软而又温暖,我如一无助的孩童轻轻闭上了双眼,可我分明感觉有滴晶莹的泪水从莺莺的眼角滑落,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停留在我的嘴唇上,那泪竟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五)
我的泪水早已被风干,我波澜不惊的日子又已死灰复燃。
那晚我就这样静静地呆了一夜,那种古怪的姿势,后来张珙说他找我时看到我就这样静静跪在空气中,面目安详。
我知道莺莺不知何时已然离去,我的生命又回到了平凡的跑道。
有次我对张珙说:“你还记得那红衣女子吗?”
他笑笑:“那天大概是我眼花了吧,人死怎可复生呢?”
我不再言语,张珙的表情平静如水,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六)
一个月后的某晚,我在四望亭路边的站台下候车,我突然发现莺莺正静静站在对街凝视着我。她还是穿着那白色的风衣,她的面容依旧淡雅。
我忍不住放声大喊,一霎间所有街边的人都用惊诧的目光投视着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莺莺。
我再不去城南的教场看戏,我的生活又开始平静下来。
我突然莫名地喜欢上了李义山的诗,我想我大概已读懂了那句一寸相思吧。
有天我随手翻起了书架上的那本《西厢记》,第一百九十三页:张生弃莺莺而去,大好姻缘瞬成泡影,后莺莺寻至一千三百年后,又生一段纠葛。
我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书页。
|
|
|
|
|
|
|
|
断MM找来的文章果然不同凡响,可是太长乐,看得我头皮发麻。为什么把4章分开来贴呢? |
|
|
|
|
|
|
|
板凳

楼主 |
发表于 2002-2-20 17:38:42
|
只看该作者
怕喜欢的人分开来看,看不过瘾呢。
作者也是上海人呢
厉害吧,偶像。 |
|
|
|
|
|
|
|
真是太强了,faint……
断mm这样的东东写得出来么? |
|
|
|
|
|
|
|
5楼

楼主 |
发表于 2002-2-20 17:51:47
|
只看该作者
写不出来,没读过《西厢记》。
若是光论行文功底,此文亦是佼佼者之列了。
蝶衣阅历太浅,看过的书也少,甚憾。 |
|
|
|
|
|
|
|
7楼

楼主 |
发表于 2002-2-20 20:13:24
|
只看该作者
蝶衣以为,是好文,都有值得欣赏的一面。
或许套路招数凡俗了点,但此文精妙的笔触仍是其一大看头。 |
|
|
|
|
|
|
|
哎哎……这样的套路是俗阿……悲痛啊,原来我只能写一些俗的东西。那怎么样才算是不俗呢? |
|
|
|
|
|
|
|
柳四看来,
现在天下没有不俗的套路了,
随便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找个用过的人先,
俗又如何,?
美文即可,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