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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3-19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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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亮的黎明褪去之前,坏人终于死了;所以当天真的太阳再一次爬上天空时,王子和公主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永远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他们说这些结局完满的故事叫童话。
应子走了以后,我常常在那些若即若离的梦魇中缓缓流下眼泪。那些梦都是应子留给我的童话。只是一个一个梦都是悄无声息的,静止的画面,熟悉的场景。
我忘记应子是怎么说的,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枕着星星睡觉,我就会梦见应子。那是应子送给我的一颗塑料星星,颜色红得如同鬼魅一般燃烧起来,我想甚至那时我送给应子的石榴花,应子滴在白衬衫上的血都不及这种红色妖艳,经久不衰。
应子经常流鼻血,他们说这叫沙鼻。打架时如果有人不小心碰到了应子,那他第二天肯定要带一个白煮蛋来给应子补身体。但是只有我才知道那些鸡蛋通常是被我吃了。在我和应子常去的旧仓库里,应子边看着我吃鸡蛋边告诉我,奶奶说过我的沙鼻长大了就会好的,那时侯有人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那个仓库在学校西角落,通向仓库的楼梯都荒了,长满了高高的杂乱的野草。他们都说仓库里有死人骷髅,一推门就会有白烟冒出来,可吓人呢!那天我们用蜡笔画了好几个阴阳符贴在手背上辟邪,然后一帮小孩子蹑手蹑脚靠近了旧仓库。仓库的锁已经坏了,半露的锁头锈得有些诡异,大门也斑驳不堪,很虚弱地遮住屋内的黑暗和阴冷。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谁也不敢上前推门。后来还是应子屏住气犹豫地伸出了手,“哐”,门锁掉在了地上。“啊,有鬼!”不知谁大叫一声,我们全慌了,七、八个人哇哇喊着掉转头撒腿就跑。可我被人绊倒在地,听见“鬼啊鬼”的叫声忽尔一下就远了。我很怕,怕鬼会把我捉走吃掉。可我摔在野草丛里,划破了手,生疼。我又急又怕又疼,“哇啊”一声哭了出来。于是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的时候,我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慧慧,是我,应子。”那个“鬼”开口说话了,和应子一样的声音,糟了,该不会是应子已经被他吃了然后变成了应子想吃我吧?“胡说,一定是你吃了应子,现在想来吃我!”我闭着眼大叫,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哎哟!”“鬼”喊了一声,我一紧张就睁开了眼,看见应子揉着手龇牙咧嘴瞪着我说,“你们小姑娘就是胆子小,哪有鬼啊,还抓我,力气倒不小。”
我这才知道是我弄错了,应子没有被鬼吃掉,不,是根本就没有鬼。我立刻就静了下来,一抽一抽地吸着鼻涕。
应子拉我起来走进仓库。仓库里有坏了的鞍马,皮革裂了好大的口子吐出里面发黄的海绵,一架用轮胎做的秋千,几张掉了漆的跷跷板,还有一面碎了的大镜子,歪歪地倚着墙边。仓库有一扇很高的窗子,一片阳光抢进来,正好照在地上一块陈旧的军绿色海绵垫上。到处都是灰,拍一拍垫子就可以看到细碎的尘埃浮游在幽幽的光线里。
我坐在海绵垫上借着阳光仔细审视自己的手臂,有几条很小的口子,还细细地渗着血水。我委屈得又大哭了起来。应子坐我身边怎么哄我都没有,反而哭得更大声了。他抓抓脑袋,想了老半天才想起口袋里有个别人赔给他的鸡蛋,他递到我眼前说:“慧慧,吃个鸡蛋吧,吃了身体就会好的。”我想这倒是真的,大人都这么说。而且折腾了老半天,我真饿了,于是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就吃。这是应子给我吃的第一个鸡蛋。
我俩坐在仓库里等了很久,可同来的伙伴没有一个人回来。我和应子就决定把这个仓库作为我们的一个秘密,谁都不许告诉别人。第二天我们还上演了一出戏,小朋友看到我身上的伤痕,还听了应子半真半假夸张的描述,对仓库了有鬼深信不疑,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一步。
仓库是我们的了以后,我们常在放学后偷偷过去,掩上门。
应子总是躺在阳光下的海绵垫上,对着窗外的纯蓝色天空吹口琴。“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扬,夕阳山外山……”我以不同的姿势听应子吹《送别》。有时做在秋千上把荠菜铃铛一样的叶子撕得摇摇欲坠,贴在耳边晃悠,听听是不是真的有铃声。有时趴在鞍马上将手伸进阳光里玩手影游戏。有时和镜子里的自己拍手,“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
那年应子和我都九岁,小学三年级。后来那年暑假,应子离开了爷爷奶奶和我们生活的小镇,回北京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了。
每当我把星星放在枕头底下,应子就出现在梦里。旧仓库,海绵垫,口琴,九岁的应子和九岁的慧慧。应子和慧慧在雾气弥漫的仓库里玩着常年不变的游戏。他们在说话。可我永远听不见。我渐渐长大了,但是梦里的人安然免疫于从来没有停歇的时间。我们的时空格格不入。彼此行同陌路,甚至他们还看不见我。是啊,未来是无法预见的。只有我可以颓废地逃避现实,躲进错乱的梦境中混淆过去现在将来。
我很想念应子。所以即使他在梦里不知道身边有一个长大的慧慧,我仍然喜欢轻轻坐在垫子上,对牢吹口琴的应子不停说我不快乐的心事。我就像人鱼公主一样,声音一出口就变成空气中的泡沫迅速消失,而小应子和小慧慧的嘴唇翕张着,只是寂静得如同一部黑白默片。我常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在无法改变无法妥协的隔膜面前,发出崩溃的哭泣。
一哭我就醒来,发现自己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缩在被子里呜咽。等我好不容易从巨大的哀伤中平静下来,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坐起身,在月光下寂寞地变换我的手势。梅花鹿,大灰狼,小白兔……
这种饮鸩止渴式的自我安慰让我一次又一次在无边的空虚中感到跌落到底的绝望,冰冷冰冷。然后某天,我再也不敢把星星放在枕头下睡觉。应子也再也没有打扰过我。
只是我的忧郁无处诉说。
八年的时间从我低垂的眼睛下流淌走了,像一段钢琴声,在清澈的音色中,在不知不觉中。等我抬眼时,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只是我经常沉默,我所有的话都找不到一个听众。我想等应子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然后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让他听我全部说完这些年中我始终潮湿的心情。
但是我还没有等到应子,Sam却做了我生命中第二株烟花,在夜空中转瞬即逝,然后化作丝丝缕缕的青烟,带着他的幸福逃之夭夭了。
应子说过如果不快乐,那就把他们都忘了吧。
可以吗?
我顺着梯子爬到了楼顶。一张一张从本子上撕下写满字的纸头。这是本来应该给Sam看的信,我想写满99封后把整整三大本寄给他。可是当我写到第86封时,Sam忽然说抱歉。他说他又有新的女朋友了。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是痛苦吗?噢不不不,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太冷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温暖我的心了。
对不起。
从前地老天荒的誓言可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勾销了,多好啊。我不动声色地点燃火柴。幽蓝的火苗跳啊跳,跃上了那些洁白的纸张,烧焦的纸边伤心地蜷缩起来。还有Sam给我的信,漂亮至极的字。火光下,我突然发现那些信纸其实都是一片无可挽回的空白。他说,我爱你直到永远。可是如今那些字呢?那些话呢?它们去哪里了?
当Sam的照片在火焰中艰难地扭曲起来时,我吓了一跳。我在干什么?我深爱的Sam就这样决然地消失了吗?我捂着脸,悄悄滑落珍珠般无辜的眼泪。可眼泪熄不灭那簇美丽的火焰。太美丽的灵魂太悲哀的舞蹈!
颓然地说,Sam你走吧,和你的Apple永永远远不要回来。
我把应子送给我的口琴放在一堆旧报纸上,妈妈清理杂物时没有注意,连着报纸一起卖了。那是应子留给我的除了星星与梦魇以外唯一的东西,也是唯一能让应子回来的线索。应子说过,在我最最想他的时候,或者有人欺负我的时候,我就吹口琴。他听到琴声就会回来的。可是,我只能吹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忍着没敢用。我想下次吧下次大概会比这次更想他。应子说枕着星星我就会梦见他,我真的梦见了;应子说他听得见琴声,那他一定会在我睁眼前赶到我的身边。应子给我的东西都带着神奇的咒语,而我一直活在他写给我的不可思议的童话中。
第一株烟花在水中颤颤坚持了好久的倒影终于也消失了。
晚上我做噩梦了。
和应子无关,是Sam.我梦见我和Sam在游乐场里迷失了。午夜的游乐场,夜色出人意料的苍茫。我终于在充满尖叫的单环滑车下看到了他熟悉的背影。我害怕转眼他就又不见了,所以奋力拨开不断撞击我的臃肿的人群奔向我全身心依赖的Sam.可Sam转过身,却是Apple.她一笑眼睛就眯成了月亮,她说你看到Sam了吗?他要带我去远方。不,这不是真的,Sam是我的流浪歌手!我尖叫起来。单环滑车轰然变成了摩天轮,Sam弹着吉他,淡淡的歌声从空中悠然飘下。他走下来走下来径直走到Apple身边,拉起她的手。Apple又冲我笑,我满眼都是清冷的月光。我被刺痛了。血液在瞬间涌了上来,眼泪像潮水一般夺眶而出。Sam问她,你在对谁笑呢?前面有人吗,傻丫头?
我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猛吸着空气。
黑暗中仿佛又看到三个人在一团叫做爱情的棉絮中打转,痴缠不已。月亮一样的眼睛,一首关于流浪关于孤独的歌,我每听一次就禁不住要回忆一次。Sam,你为什么回来?
我又睡着了。梦见一只小鸟平静地死在我的掌心中,它的体温迅速凉了下来,可我的双手却紧紧粘在小鸟的尸体上。我捧着死亡就像捧着我的罪孽我充满灾难的未来。为什么?我没有杀它没有没有没有!
忽然我站在了窗台上,夏天,轻轻吹过我的耳畔的夜风里有温暖的音乐声,可我心底只有无法忍受的疼痛,紧紧抓住我的生命。我对我身后的人说,你们伤害了我,所以我要跳下去。我迈出第一步也是最后一步,眼前一片黑暗旋转着迎接我的坠落……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让我可以远离这些逼仄的梦境的决定。
我把星星穿在一根红毛线上,红毛线在我左腕上绕了一个圈,系了个死结。我要永远把它戴在手上,一辈子那么长。我无法想象如果我再失去这颗星星我会不会像阳光下的蘑菇那样,因为丧失水分和阴凉的环境而枯萎。我也不要再梦见Sam和Apple,不要不要不要!
我告诉自己,即使应子永远无法回来,但是我可以天天看着他,看着他陪伴在九岁的我身边,一辈子那么长。
我又做噩梦了。
却是应子!
旧仓库仍旧是晦涩,湿答答的。墙角不断渗着水,蜗牛拖着长长的生存轨迹爬过发霉的墙壁。九岁的应子和九岁的慧慧推门进来。呵,放学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应子了,我满心期待他关上门回转身,我想念应子明亮的眼睛。可是,视线尽头,应子的脸前,骤然聚集了一片浓烈的雾,我怎么也看不到他的模样他的表情了。怎么了?慧慧对我似笑非笑。她能看到我么?我心惊肉跳。
应子埋在一片烟雾缭绕中,躺在海绵垫上,摆着我熟悉的姿势开始吹起《送别》。我伸手拼命想拨开那些模糊的水汽,可是我的手穿过雾,穿过应子的身体,直抵一片虚无。我流着泪终于放弃了。我无力地低语,应子,是我,我是慧慧啊你不认识了吗?
应子停了下来,坐起身,却走到了那面碎镜子前,站在慧慧身边。我轻轻靠近他们。慧慧的手逗留在半空中迟迟没有拍向镜子里的自己。而镜子里的慧慧表情古怪,似乎恶狠狠地对着镜子外的人说了一句话。她说了什么?
我从梦中跌回现实,反复咀嚼那串诡秘的唇形。是吗?是这样吗?我仿佛清楚地听到镜子里的九岁的我坚决地说,我会一辈子恨你!
我为什么说这句话?我居然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还有应子,为什么我看不到他的脸?
为什么有那么多令我不安、恐惧的征兆?为什么?
躺在床上,我感觉手脚冰凉。Sam走了,应子也不要我了。我不曾背叛全世界,可这个世界似乎每一刻都在令我失望。习惯性抱紧自己,把身体缩得像一只刺猬。有些人心烦意乱时还可以蒙头大睡,外面刮风下雨股票狂跌都与自己无关,能从现实中隐没都久就隐没都久。可是我睡不着,也不敢再睡,也许再见到应子时,他整个人都只有浅浅的轮廓了。
睁着眼,看到天空缓缓亮起来,是我心力交瘁中最温暖的奢求。
伤口溃烂了,可生活仍然在继续。每晚,我在惶恐中入睡。应子仍然维持着模糊的面容。我已经不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害怕下一个瞬间,我仅有的碎片也会离我远去。我终于知道即使回忆也是一种奢侈,越是绚烂,越是颓败得厉害。
我依然常常一个人在家里。妈妈与爸爸分居后,加班到深夜已经成了定势。
寂寞吗?我想了很久,终于告诉自己:不。因为有黑暗,和街上的人。那么多人,来了又去,每个人心底的终点,或者明确,或者不明确,但是无论怎样,都要坚持到底。我也是。至少有时候我还可以静静连上网络。
应子会在某一个角落里,以数字的方式重新找到我吗?
没有说话的对象。
但有聆听的对象。
跟星星?月亮?不,整个房间会听我说话,唱歌,和轻轻地哭泣。
我想我始终处于一种矛盾的沉默中,明知离开的人已经无处可寻,却一再自欺欺人地等待他们回心转意。是的,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直到成长的手终于轻轻将我抹去。不留任何痕迹。
我知道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如风般轻盈。
那个时候我正在用电脑看BBS上的笑话。屏幕闪动着冷艳的光泽。我听到自己神经质的笑声回旋在房间里,是那么单薄。我笑得眼泪也出来了,可心里仍然是空的。
然后她问我,你真心快乐吗?
跟着作业本上的名字,墙上贴的诗,桌上的照片统统抖动起来。她们争先恐后地问:慧慧,你真心快乐吗?真心吗?快乐吗?
我捂住耳朵,把头深深埋进臂弯中。而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穿入我的身体。我有一种无法挽救的绝望,我被自己包围了,如何冲出去呢?撕裂我自己吗?我愤怒地喊:是你吗?为什么是你?
九岁的慧慧趴在我背上,把冰凉小手搭在我胳膊上。她说,我是来告别的。
告别?
是的。旧仓库已经被拆了。大铁锤砸塌了墙,推土机又把那儿铲平了。我一直听你话,可我总也等不来应子。现在旧仓库已经回不去了,我只好走了。再见。
那一个晚上,我梦里只有一片废墟。以后也是。一幢一幢高楼连锁倒塌,就像这个禁忌相继崩溃的时代,掀起浓密的烟尘,让我灰头土脸。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开始了大段大段的失眠。从窗口望去,城市中点缀满灯火的高层建筑将天空照得微亮,永远也回复不到寂寞的漆黑中,永远透着黎明将至时撕裂的痛苦。
再到后来,我喜欢一个人爬上梯子来到楼顶。瑟瑟的风中我就是枝头无依无靠的一片枯叶,随时可能挣脱,坠落。我趴在栏杆上交叉手指不断地不断地重复我的祷告。我说应子你回来好吗?如果你听见我在对你说话你不要不理我好吗。我知道自己一直是个不幸运的普通人,我只有不停许愿,然后碰巧某一刻有流星划过,帮我实现愿望。
应子会听到吗?
我用卡纸做了一只口琴,放在九岁的应子用过的包装纸里,沿着淡得几乎不见的纹路折回去。让它静静躺在楼顶吧。这样如果应子突然出现了,他可以认出口琴,在楼顶等我上来。
我是一个怀旧的孩子。我记得每一个人,也希望每一个人记得我。这种记念常伴着刻骨铭心的疼痛逼落我的眼泪。他们为什么要走?我一直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包装纸,闪闪发亮的那种。我希望有一天能把生日礼物都包扎回原来的样子,时间倒流回曾经,一切仍然是未知的时候。
可是,不能回头是生活的宿命。我只能一再地被迫向前、向前,奔向我恐惧的来源。把灵魂浸在陈旧中,身体却在现实里吱吱分裂。
有一天晚上我到厨房喝牛奶,听到玻璃窗上有雨滴细细敲打的声音。我想到口琴还在楼顶,慌忙抢出门直奔楼顶。
雨比我想象中猛烈得多,也可能是我出门时雨突然大了。卡纸口琴孤零零地睡在雨中,无比凄美。可我担心那张包装纸,糟了,会不会已经泡烂了。我伸手拾起地上的口琴。蓦地,我大叫一声扔掉了它。触电了吗?不!它——沉甸甸的。
我再一次弯下身,小心翼翼摸了上去。金属的硬质,金属的温度,天!半是怀疑半是期待我拆开了包装纸,闪电一刹那像烟花一样照亮天空,接着是咆哮的炸雷响在头顶。银闪闪的琴身却安然摊开在我的手心。是的我承认我晕了,我因为害怕而兴奋,因为兴奋而忘乎所以。我站起身,在大雨倾盆的天地间,毫不犹豫地吹起口琴。浸了水的琴声苦涩得近乎这么多年来我无止尽的等待。
“呜呜呜,晚风拂柳笛声扬,夕阳山外山,呜呜……”
一遍又一遍,琴声旋在潮湿的空气中。因为吹得太用力了我有些缺氧有些眩,但是我快乐地张开手迎接我生命中最伟大的雨水的冲刷,同时迎接应子的到来。我闭上幸福的双眼,我等待那一声久违的“慧慧”。可我耳畔只有沙沙的雨声,闪电的尖叫,和轰鸣的雷声。我就这么站了很久,头发和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几乎整个溶化在了雨水里。我迟疑地睁开了眼。
前后左右,空无一人。
我不信!
应子,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雨像受了刺激一样下得歇斯底里。我再次体会到那种跌落到底的绝望,冰冷冰冷。应子食言了!真让我无法接受。
闪电、雷声中,我一遍又一遍苍白且徒劳地喊,应子,我想你!应子,Sam那混蛋伤透了我的心,为什么你不帮我揍他?应子,我是慧慧,你在哪里?
闪电、雷声中,我的呼唤听上去是那么凄厉。我背靠着栏杆,以火苗般自我毁灭的姿态仰下身。整个天空的雨笔直敲打在脸上,我无法睁开眼,无法无法。我甚至都无法感知有没有眼泪。声音在嘶喊中渐渐颓败下来,沙了哑了说不出话了。
我发烧了。
躺在家中。红色毛线像蛇蝎一样妖异地缠绕在左腕上。我迷迷糊糊地走进了我的回忆。
是的,即便在发烧我也可以对天发誓这不是梦,相信我!
依然是九岁的应子和九岁的慧慧。
但是我的视线里第一次出现了老师,伙伴,鹅黄色的校舍,还有暴烈的阳光。
应子坐在课桌上黯然地说,慧慧,下个礼拜我就要回北京了。我舍不得这里的爷爷奶奶,舍不得老师和同学,舍不得你和我们的秘密。可我也舍不得爸爸妈妈。我不想走,却又怕走不了。
慧慧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进了阳光中。已经放学了。操场上有人在踢球,晃动的人影透着隐约可见的朦胧。那个天气里校园的花坛里正盛开石榴花。慧慧偷偷跳进花坛里,摘下一大朵鲜红的石榴花。她蹦蹦跳跳回了教室,把花放在应子手里。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希望石榴花能够永远开在应子的手心上,这样它就不会谢了。应子记住石榴花也就是记住了我们这里所有人所有事。)
忽然应子鼻子里滴出了血,在白衬衫上迅速炸开。(这是我所熟悉的,令人眩目的红色!)慧慧连忙扶应子坐回椅子上,仰起头靠着后排课桌,然后从书包里掏出手帕替应子擦去脸上的血迹……
这以后每天清晨到校,慧慧总是一脸严肃地撕一张或两张信纸递给应子。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曾那么热烈地盼望应子有一天会用它们给我写信。)
旧仓库里穿来应子的口琴声。慧慧坐在镜子前,她说:“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她柔软的手轻轻碰在镜子的裂缝上。(我忽然心痛了。)慧慧有时会停下来,怔怔地望着镜子出神,半晌才叹一口气,幽幽地和应子说话。
应子的口琴声嘎然而止。
……
应子,你走了我想你怎么办?
我把口琴送给你,你想我就吹口琴吧。然后我听到就会赶回来。
那我就天天吹,你就可以天天陪我了。
这可不行,我还要陪爸爸妈妈呢。
那怎么办,应子,我真的会非常非常想你。你不要走,求你了好吗?
慧慧,我,必须走。这样吧,我再送你一样东西,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你就会梦见我的。在你最最想我的时候,或者你要我帮你揍谁时,你再吹口琴,好吗?不过只能吹一次喔。
……
慧慧,如果有一天你把我忘了怎么办?
我会一辈子恨你。
什么?
应子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慧慧咬牙切齿地对镜子外满脸惶恐的慧慧说:我会一辈子恨你。
……
应子,为什么爸爸妈妈总要吵架?他们是因为不快乐而吵架,还是因为吵架所以才不快乐?应子,不快乐是不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长大了我像爸爸妈妈一样不快乐怎么办?
慧慧,如果不快乐的事太多了那就把它们都忘了,都忘了你就会快乐起来的。
可是你要走了,这件事我一想起来就难受。但是我不能把你也给忘了呀,应子。
如果能让你不难过,我情愿让你忘了我。
……
这些声音退去了,画面消失了。
再出现时,慧慧从家里冲出来,身边的伙伴气喘吁吁地说:“快,慧慧,快!”
(是的,我想起来了!应子不让我来送他,也不让别人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走,因为他怕我难过,他不想看到我哭。我们组的小组长趁应子不注意跑出来喊我。可是等我赶到校门口时,接应子去车站的轿车已经开走了,空空荡荡。)
慧慧一个人垂着头走向仓库。阳光下的海绵垫上,安静地放着一个纸包。她走上前,轻轻打开它,是一只口琴和一颗红色的塑料星星。就是它吗?她紧紧握着星星,眼前若隐若现地浮起了关于应子的幻觉。她最后一次躺下去,躺在应子从前的位置上。张开眼,看见大朵大朵的白云手拉手游过纯蓝色天空。
她寂寞地站起身,沿着应子曾经走过的路,站在每一个应子曾经停留过的地方。镜子旁边,秋千旁边,鞍马旁边。她用粉笔在那些地方画出一双一双的鞋印。镜子旁边,秋千旁边,鞍马旁边。还有海绵垫,她画了一个深深的人形,却用一张报纸盖住它。转身离开仓库前,慧慧站在镜子面前,看着对面那个神色忧郁的女孩,她说,听话,好吗?如果应子回来他一定认不出长大的慧慧,我要你永远在镜子里等应子,好吗?永远不要走出来。玻璃尖锐地响起破裂声,慧慧终于狠心砸碎了镜子。那一地的支离破碎,每一个碎片中都有一个被囚禁的慧慧。
然后,她再也没有去过仓库。
镜子碎了,我也醒来了。
我很平静。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梦里应子说过,他家在平安大街。
病好了以后,我让网友给我寄了张北京地图。真的有这条叫平安的街道。平安,多么吉祥的一个名字。呵呵。
我笑得虚弱无力。
十七岁的暑假,我带着积攒的零用钱和压岁钱,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我告诉妈妈我想离开上海一段时间。我想一个人去北京。就当给自己的十八岁一份难以磨灭的礼物。我不能确定她是否能理解我。在回忆里走了这么久,我只希望最后能给每一件事都做一个了结。
我没有太多的钱,只好按着地图上标的车牌,换了好几辆车。找到平安大街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平安大街在暮色中散发着颓败没落的气息,因为它只剩下断瓦残垣,因为它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我的目光里沉淀着变质的失望,已经心如止水。
是的。我从上海坐了一晚上的硬座赶到北京,只为了一个没有门牌号码的人,只为了一个凭着梦境获知的街道。即使平安大街没有被拆除,我又如何找到应子呢?曾经我告诉自己,我有时间挨家挨户地问过去,可是现在,我只能再一次告诉自己,我永远无法找到应子。
当我走在濒临幻灭的边缘时,我心里尚有残存的慰藉。但是当现实终于来到时,它迎头击碎了可笑的不朽的童话。我终于,终于一无所有了。
街边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年青人望着大街。然后蹲在站台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对他凝视了很久,终于走过去。我站在他背后,轻轻问道,应子,是你吗?那人回过头,看着我。眼镜反射着路灯残余的光辉,所以我无从判断他的眼睛是否明亮。他说,你也有朋友住这儿?我也是。我想找一位老大爷,他曾是我房东。后来我搬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你呢?
我看到夹在他两个手指间的香烟袅袅升起了烟,长长的烟灰深处有火光一闪一闪。风吹过,烟灰掉落在水泥地上。我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开了。
既然他不是应子,那就算了。我们心底的目的地仍然是千差万别的。
这一个晚上,我从地铁的这头乘到那头。当末班地铁离开时,我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走过通道浮出地面。从西单走到天安门,然后茫无目的,随便拐进一条街,到了叉路口再转弯。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在丢失了找寻的人以后,每一个方向也就丧失了它所通之处的意义。
我不停地走,看到小狗,人,自行车,出租车,街灯,情侣,躺在地上的硬币(反射着月亮清冷的光辉,我咬了一下嘴唇),墙上涂抹的符号,然后是小狗,人,自行车,出租车……
我就跟着循环落在我视线里的月光,重复咬我的嘴唇。直到到每一个我遇见过的人再也不往我身上放他们探究的目光(他们不认识我了!),直到毫无反抗力的硬币在水泥地上神秘地朝我笑(我想那是因为从我咬破的嘴唇里滴出的鲜血,在它身上长出了玫瑰花也长出了生命)。
天亮前,我又回到了平安大街。在站台下我再一次看到那个年青人。他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吉他,在微微的天色中唱一首歌,我猜是他自己写的。他唱着:在雨天的夜里,你带我去向哪里。没有欲望的地方,告别不安的自己。为何我要飞离,却又迷恋记忆,为何我总寻找,生命不可预知的美丽。Du la du la du la du la du la du ,Du la du la du la du……
我坐上清晨的首班车。车启动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脸晃动了一下。然后我的眼泪趁我毫无防备时,灼热地滚了下来。
我带着属于自己的秘密回到了上海。是的,秘密永远只应该一个人守着。两个人的秘密也许曾经是彼此间意味深长的对视,但总有一天会变成两个人的猜疑,或者像我和应子,变成至少一个人难以割舍的回忆。随着时间的流逝,秘密孕育着悲哀急急膨胀。关于失踪,我只字不提。我知道我已经迅速在旁人眼里堕落成“失足少女”,但是为了一个结局,我在所不惜。
只是有一天,我又在一家音像店门口听见了那首在黎明中直戳我心底的歌。我匆忙付款买了下来,接过磁带的那一刻,我艰难地背转过了身。因为我相信我的身后一定透着黎明将至时撕裂的痛苦。感染了我的背影也传递一种楚楚动人的凄凉。
唱片彩页上,我认出了那个戴着眼镜,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年青人。他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在我生命中,提醒我那条消失的,平安大街。
可是可是,人都已经消失了,街道存在与不存在,都是没有分别的。并且,我保留这段记忆的时间也不多了。我知道应子终于彻底与我失去了联系,并且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因为他认不出长大的慧慧,我也认不出长大的应子。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回家。经过路边的一个投币电话。电话突如其来地响了起来。我知道是说再见的时候了。我平静地接起电话。那端传来清澈的感伤的音乐盒里的声音,滴滴答答奏起了一首久违的老歌《送别》。有个陌生的声音缓缓响起,他说,生日快乐。如果能让你不难过,我情愿让你忘了我。
我说,谢谢,我知道,可你是谁?
那天晚上,我带着自身的甜蜜满足、别人的美好祝福,安然入睡。忽然,闹钟一串尖叫划破了午夜的耳朵。我翻身,从浓浓的睡意中伸手,关掉了它。隐约听到有什么断裂的声音,再想细听时,却万籁寂静。我来不及用逻辑去思考它,就重新逃回了睡眠里。
第二天起床时,我才发现手腕上的星星出现了裂痕,轻轻一碰就碎成了两瓣。而口琴又变成了卡纸。包装纸也在一夜之间变得皱皱巴巴,花纹也模糊了。
我想了好久,也没有明白是谁施了魔法又收回了魔法。我相信这只是一场表演,是我生日派对的延续,长长一根不断的线。
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从一次失之交臂的送别开始,我就开始了对抗命运的残缺不全。可我一次又一次与某一个人擦肩而过,终于遗失了所有回到起点的线索。遗憾点缀了我整个潮湿的青春,而我只是一顶蘑菇,离不开水分的蘑菇。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和某一个人的童话无法带到成人世界,也可能是成人世界里存在的童话,结局都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再或者,十八岁以后根本没有童话。所以在走进那个世界之前,身上任何天真的色彩都会隐退,口袋里任何指引灰姑娘变成公主的道具都会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灰飞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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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抽了两只烟才看完! 
厉害!不过故事还可以!有点东拼西凑的感觉!
你希望会有这种故事发生在你身上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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