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

沐青少

韦臻是个好人。

这是人所共知，勿庸置疑的事。

自从他的妻子死于一次不幸的车祸，他继续奉行一直以来克行节俭的生活，而并不像绝大部分有钱的老家伙，年纪越大就越庸俗地不堪入目。事实上一直到五十五岁的时候，他依然保有相当的魅力，腿脚也没有丝毫不便，即使说他比起那些沉溺在酒精与女人之中的年轻人更有活力也足可取信。

大概正是由于此，他的妻子一直到死去之前，都在用疑神疑鬼折磨着自己。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家财与魅力可轻易使年轻的姑娘为之投怀送抱，我却一次也没看到过他与哪个女子有亲昵的举动，哪怕是在没有了妻子嫉妒心的妨碍后也未曾有过。

我坐在客厅里，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照片。那让他的妻子永远停留在年轻完美的时代之中。

在那上面，她无疑是个美人。倒不完全出于摄影师的技术，她确实是个非常不错的女人——在她的体重突飞猛进到80公斤以及被自己无休止的猜疑毁掉脾气之前。

“看起来，确实找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

说话的是他的老朋友韦瑞，他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有一家律师事务所。据我所知每隔几个星期便来到老友的家中饮酒交心。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得出来他不喜欢我，同样，我也对他敬而远之。

不喜欢归不喜欢，他的确是个相当精明的老家伙，我不得不这么提醒自己。既然他现在这么说了，那就表示真的找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

“我……唔……我想说的是……”我放下空空如也的咖啡杯，嗓子依然干涩。

“你担心的是这个？”韦瑞拍拍桌上的一份文件，带点嘲讽的语气说。那几张纸像被熨烫过似的平整，一旦盯着不放，又容易被那片雪白晃晕了眼。

“我希望你在拿了之后依旧能保持安全感。”他说。

激怒我可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在另一边徒劳搜索着的警察狐疑地看看我们。我当然清楚这些讨厌的家伙都是一伙的。

对我而言压制下火气不难，就像对待以前那种拿着固定收入，注定无法变得富有的日子。

“死亡与纳税都是无可避免的事，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我轻咳一声说，“幸好我本身保有一些存款。虽然我不太精于计算，但是原则上我从来不会少交一毛钱。”

“遗产税不会要你负担多少。”他看向忙碌着的几个同伙，那几个家伙中的一个冲他耸耸肩。“我很乐意将老朋友托付的东西原封不动交给他的侄子。对待一个毫无前科的人，我们很显然不该要求太多。”

“谢谢。”我回答。“在预测未来之前，再来一杯咖啡？”

“不用，谢谢。”

韦瑞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的多，他皱着又黑又浓的眉毛注视着故作轻松的我。

我倒咖啡的时候，视线扫过他放在桌上的黑公文包。他应该带着他的公证人印鉴，想象着他按下印鉴时无可奈何的不甘心，现在些微的受气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是个老好人。”我由衷的说，“他的死对谁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事。”

“是的。可是，对于他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我完全无法理解。”

“谁不是呢。”我耸耸肩，“‘老家伙的话永远是对的’，他拿这句话教训我时常有的那种得意洋洋，在最近几周里一次都没显露过，现在回想起来，有一段时间，他像是在被什么困扰着，焦躁不安。可是我却忽略了这种异常。”

“关于什么？”

“不太清楚，在他自杀之前我根本不曾细想过。”

我顿了一下，然后作出恍然想起什么的表情，故作神秘的向他凑近身子低声说，“不过应该是关于他死去的妻子，我的婶婶的事。”

“你难道想指望我相信他只是因为突然怀念死去了两年的妻子而自杀的吗？”

就算我能拿出所谓家谱证明我却与死者有血缘关系，恐怕韦瑞对我的态度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善。不过看他只是皱着眉注视我，却丝毫没有躲开我的耳语的样子看来，他目前是想我继续说下去。

“2年，不长也不短，可是用来忘却一个人应该是绰绰有余的。”我尽量让自己说话的时候不会显得过于轻松自得，越是怀持沉痛，就愈能增加真实性。我很明白这点。“但是他很爱她，恐怕再过二十年他也无法忘怀丧妻之痛。尤其是妻子之死与自己脱离不了关系的时候。”

“你在胡说什么？”他用严厉的语气说，却仍旧没有避开。

“有些事也无法对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说，如果这个朋友身份是维护法律的卫道士，那就更难以启齿。不过同样的事，有时候却难以瞒过一起饮食起居的人。”

说下去。他的眼神这么告诉着我。我开始摆上更为沉痛的面目继续形容。

“她的嫉妒心随着她的体重与脾气与日俱增，越来越多的时间，他总是独自坐着，凝视着墙壁出神。这种外人永远参悟不透的沉思逐渐成为了他的习惯。毫无疑问他爱她，可正是因为看着爱人愈来愈不近人情，痛苦也就愈甚。”

韦瑞满面狐疑。

“我有时候想，或许我能登堂入室，不仅仅是由于叔叔心血来潮想一叙远亲旧情的缘故罢。”我舔舔干燥不已的嘴唇，继续。


住进这幢奢华房子后的起初一段时间，对于突然将碌碌无为的我招至身边的善行，我实在感到困恼得无法解释。但是我却相信这不仅仅是由于叔叔并无子嗣以及是我时来运转的缘故。

不管怎么样，我出于对突然其来的转变的珍惜，以及对叔叔的感激，我格外小心翼翼地过活，并且竭力办妥叔叔吩咐下来的每一件事。

他是个好人。我无法不再三重申这点。正由于此，我与他相处的非常不错。但婶婶不同，她对待我的态度始终冰冷，并且不断的挑三拣四。我能感到她看我时的眼神，总饱含着轻蔑。仿佛我只是叔叔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好方便他在外面沾花惹草，因此只是妨碍她的存在一般。

说到这里，叔叔的处境其实比我更为难受。不仅每一次的外出都被进行严格限制，甚至在家里，每当婶婶注意到墙上镜框里风华绝好时的自己，就不免神经质地用尖利刺耳的语调抱怨、指责起叔叔来，好像是他造成了她目前的情况，并且该为此状况负责似的。

叔叔只是痛苦地、默默地坐着，直到婶婶走开了，他才有时打破沉默。

我无法理解他是如何能忍受这一切的。在我进入这里之前必定还有类似的更为久远的过去，光想象就是令人发疯的事。

在这种时候，我只能泡上一壶咖啡，和叔叔坐在一起，一同进行或许能减轻痛苦的沉思。那一阵子，我为他泡的咖啡比我之前加起来的仿佛还多。

“我能不能擅作主张一次？”在车祸前的最后一次坐在一起时，我突然按耐不住说。

“当然可以。”他平静地回答。

“我想把这幅相片取下。婶婶看来讨厌看到它。”我小心翼翼的说。当时我认为只有这么作才好。

叔叔凝视着相片，良久之后才苏醒过来。“不——不，”他拒绝了我的好意，“就让它在那儿吧。起码我还能对着它，想起很早以前的事。”

“她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吧？”

“不，当然不。”他微笑起来，“谁会一直那样呢？哪怕是现在，也只是因为爱我所以这样吧。”

我沉默下来。然后他问我：“你觉得再也受不了她了是么？”

我非常不安，但是只能老实地点头。

“现实的不如意一旦结束，美好的回忆就会成为唯一。”他笑着，站起来。我惊讶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一次意外——就像很多人经历的那样，非常普通的意外，就可以改变现实。回忆却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走出客厅前回头平静地对我说。“相信我，老家伙的话永远是对的。”

他那种什么都没有的表情着实吓到了我。

两天后的深夜，婶婶被撞死在她女伴家门前的公路上。

当时女人之间的牌局刚结束，她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准备绕到驾驶室时，一辆超速行驶的车把她肥硕的身躯撞到了半空中。

最后，警察在离出事地五里外的树林里找到了车头凹陷被遗弃的车辆。车主却声称当晚的早些时候，已经报警车子被盗了。


我停顿下来，不动声色满意地欣赏着韦瑞的表情。

他发怒，低吼起来。“你是在暗示是韦臻制造了这起交通事故，杀死了他的妻子么？别指望我会相信这些鬼话，他们夫妇从未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任何的矛盾！”

“或许如你所说。”我冷冷注视着他。“不过不要忽略了这点——谁都爱面子，有钱人更是如此。”

“就算是这样，跟韦臻的事有什么关系？你别告诉我，在两年后他突然会由于自责而选择自杀！”

他压抑愤怒的表情让我费了点力气才没笑出来。我摊开手，反问：“我的叔叔死的时候，是否是带着微笑？”

他点点头。

“或许应该将之解释为是解脱了的笑容更能让人恍然。托您的福，直到我意识到您在暗地里搜寻我谋杀我叔叔的证据，我才刚刚理解他的微笑的含义。”我看着他无法隐藏的狼狈，暗暗得意。“事实上，他犯了一个错误。抹煞了的现实其实也会成为另外一种回忆。无疑他深爱他的妻子，但是如此，回忆便无法如他所愿仅留下他想保留的美好的那部分。两种感觉交杂一起，大概让他只能选择自我解脱一途。”

他的脸色阴沉着，两手缠在一起，靠下身子。

我默默的为自己又倒上一杯咖啡。无论何时，味道总能保持在自己想要的界限中。

“好吧！”他终于说。打开包，取出印鉴，往桌上的纸上面狠狠按下去，然后递交给我。我接过的时候，几乎无法抑止住内心的狂喜。

“恭喜你，希望事实能如你所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谢谢。”我说，“刚才的那些只是我的推测。不管怎么样，他不仅是我所敬爱的叔叔，同样也是他将我从毫无意义的人生中解救了出来。对于刚才的那些，请您务必保密。以我叔叔好友的身份，请别打搅他的安息了。”

韦瑞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和他带来的警察们走出门。

我对他或许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憎恶，只是看来他是无法对我保持好感与信任的了。

管他的！我站到窗边，目送他们离开。

我紧紧抓着那几张有了印鉴的纸，并且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一旦意识到，从现在开始，这幢大屋以及部分叔叔的产业尽归我所有，我就无法继续抑止洋溢的笑容。

等到他们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重新坐回到客厅，不经意地看着天花板上老式而巨大的吊灯。

韦臻叔叔就吊死在那里。在我毫不意外发现他的时候，他犹挂在那上面摇晃，脸上带着莫名的笑容。

那或许真是种解脱也说不定。

尽管以上的说辞来自我突然之间的灵感迸发，但大部分确出自我所知的事实。

如同我隐瞒的那部份那样。

我不必独自一人时继续掩饰自己的得意。


即使在我看着婶婶那已经丑陋、令人心生厌恶的肥硕身体在被撞飞的那刻起，我就没担心过会对付不了韦臻。

我丢弃车子，驾着事先藏好的车子回家，并且对韦臻说明我已经解决了一切麻烦之后，他的表现像是演技拙劣的电视连续剧演员那样：目瞪口呆，一动不动。

我是为了你，才杀人的。

我没忘反复强调这点。而他也正如所预料的那样，在警察找上来通告“事故”的时候，已经恢复到了我所需要的平静。

在这之后，我不断的进行暗示：这都是为了他这个受人敬爱的叔叔，为了他所暗示的话。一切的排忧解难都是为了他。

于是他完全屈服了。屈服给自己。

他变得越来越沮丧，我深信这并没有比婶婶在世时更糟。他起码拥有了可自我掌控的人生。

但他没有好好把握，却选择了自我解脱。

韦臻确实是自杀。

这点我没有说谎。

HOGWARTS的猫

好东西舍不得看，留着明天狠狠心咬咬牙再看

征岚

注意力从女人身上转到了金钱，可不是个好现象。

尽管有些一厢情愿，楼主这样的新时代小青兼杀手阿三，牛顶一下。

娃娃的娃娃

看完，好东西

沐青少

真正在一厢情愿的人到底是谁
这可是个难解的问题

征岚

当局者迷啊，您是甭想看透了。
要不我友情提示你一下？

沐青少

据我所知，楼上的已深陷局中，不但不可自拔，甚至已不愿自拔了
祝您早看透自个儿的局

征岚

客随主便，我这儿到困觉辰光了。您守着帖子等别人去吧。

于枚

有些矛盾是隐性的，不是感性之书，读罢快感之后便了无所剩．

survivory

路过 看过 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