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南方地理志与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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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头的书册没有收拾，饭吃了一半，不知哪里骤起的一阵风把晦涩的情绪统统消灭，屋子原是不小，栽满了喜爱的花草，一个人私语时竟常常神驰在远方和古代，想起那些雕梁建筑山明水秀的地方，并且漂泊着一些聚散不定的人文情怀，他们在枯燥的日常中构起了可供心灵休憩的家园，某些流露的，后来则化成了流水一样的句子……

　　写下《南方地理志》与《琵琶行》的主子均是妙人。本来想分开造访，占个独对幽客的美谈，忽飞来一想，不如设下一纹枰，横向者《南方地理志》端坐，纵向者《琵琶行》抱膝，小可只消端茶递水便乐得看他们斗手筋，分劫彩。三四回合，一杯浊酒，两人按捺不住要抒情了，一个江南人抱酒了还不时正襟危坐，四川人则歪斜着身体所能歪斜的，一副娘胎里的模样。酒是好东西，能让身体里抒情的意识渐渐发酵醇厚，抒情是桩美好的抚慰内心的方式，不容易气短浮躁。然而他们终于是要酒醒的，酒醒之后发现抒情空空如也，心灵的厚度不容许他们空船而来空船而去，他们觉得需要承载东西了，或者是人。这是一个背弃潇洒的过程，释家说法便是从小乘过渡到大乘。

　　《南方地理志》与《琵琶行》均不可解构。分段读来的好终究是小好，没有整体扑面而来的那种气韵，这种气韵逼仄着文化却又不经意地绕道而行，手法上三分裁剪七分天然又让人读着惬意，我们中文诗当是写意的，可光写意还不够，我们活在当下，所有古典、哲学、人文等等的考量都早被争执到模糊了，只能带着摭拾碎片的心去摸索那一些些形状。好在此两位终究是妙人，他们没有拘泥于实物也没拘泥于抽象，《南方地理志》捧来的是一卷行书，仔细看才知道那是用草书笔法写的行书，黄永玉说弘一的字没有力气，弘一慈祥地笑了一笑，后来死了给黄永玉留一幅字“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上人脱离苦”，黄永玉终于明白这才是江南人。《琵琶行》则像剧本，四川是文化大省，出的人儿也特别，嘴儿一撇魏明伦那样的鬼才源源不断，着实没办法，古代那前几把交椅的文人都是四川人，害我每次见了老四总是心虚，怕自各没文化底蕴。剧本翻得没有旧气，也没有匠气，得了现行报的诗人总是显得悲壮些的，2005年的火车比乐天居士的船速要快的多。

　　《南方地理志》端是从梅雨季节来的，那些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仿佛被雨水一洗而过，如伴着轻巧的乐器口述着那些不着边的生命个体，给他们擦上颜色又轻轻拭去，关心着一花一物一人又隔水远眺。南方的地理是多么温柔，寄居过多少人文种植过多少心灵实在难以计数与辨认，所有的回忆打着一个正方向的旋然后反方向旋。我读不了商略哥哥对于生命动静的脉息，那是他私人的小小花园。他笔下的南方每一个物什的生存状态原是真切的，是被多情抚摩过的一些时光，顺着地理蔓延开来，汇河成海……这个过程让人浑身澈静，四时顺序潜行而走，人在中央漂泊。

　　《琵琶行》的法帖被一个中庸的人抄了去。四分卫试图用一个身心有所缠的人解开流光的真相，这个半虚拟的人物偏又是个热爱风物的多情种子，写着四平八稳的字却想着鲈鱼美人。文化追索未必要重现那一情一景，那只是一阵附在心头共鸣的情绪，然后主人专注于节奏并且忘我地穿插日常，没有内心地假想生活。然而这些只是幌子，际遇也是幌子，文化内心的不泯才是真的。渴求洛阳花开的传统文人是可怜又高尚的，好象列奥那多.达芬奇死在国王的怀里那么圆满,足够让人喝下一碗甜蜜的汤,而那些落魄的时光鱼贯而入,他都不动声色,像个虔诚的教士……

　　此两妙人对于气质的揉捏真是赏心悦目，有水晶玻璃人之叹，那一手一足的态度一准是学戏的出身。看那些不轻不重的话像施法了一般，就是透着股子“纵使无情也动人”的气质延伸，美学上的一鸿一鹜单单被他们抓了，还不留些些痕迹。好象那不使性子的菩萨，得了，以后供个香养个柳瓶儿把你们画了，再一糊一裱，关在庙里作那老爷叩拜了。

　　被我这番哄着神仙都要乐了，何况你们。罢了罢了，还有半碗饭在引诱我呢，这《南方地理志》没有饭香，《琵琶行》没有瓜甜，俺可不是那“雪里芭蕉”得了真禅的主，还是明月实在清风快活，逍遥去了，你们慢慢啜饮老酒并且把棋下完。


　　　　　　　　
　　　　　　　　　　南方地理志（商略）

１，
每一条不同的河流，都在相同的地方
拐弯，形成一片僻静的阴影
岸边植物茂盛，蜻蜓在水上飞

早晨的水汽，迈动小足
它柔软的步履，把世间的孤独
一点点移植至梦境之中

我在水边站，恍惚地清点
漂过河面的白云，清点春天之上的浮光掠影
和我所经过的所有岁月

我的衰老和死去，已不可避免
轮回在行进
植物枯死，发芽，又开出来生的花

2、

我所见过铁壳水泥船
已沉没了多年
撑船的老大，也死去多年，河流无声

他怀有一颗破碎的心
天天行驶在去县城的河道上
煮螺丝，饮酒作乐

他听水声，看着群星向身后倾斜
村庄在月色之下
露出了它低矮而庞大的睡眠

铁壳水泥船，都是在那一年的夜晚
集体消失的，如同它们在水底的默契
多年来，铁已腐烂，而水泥却更加坚固

3、

我一直在这地理之上，
做无目的的漫游。
平原、丘陵和纠缠不休的河流
仍不能填补我多年的饥饿

我在每一粒泥土之下，
留下我的骨殖
我生下我的儿子，
繁殖了往昔的生活痕迹
他恬静而又纯洁，
如同每一个典型的南方早晨

他会活下去，说他的话，走他的路
他活着，就像每一个人
他会喜欢上怀旧，
或许也会喜欢这地理之上的历史

4、

我总是在日出之前，登上高岸
去看雾汽中的村庄和田野
草叶在脚边，下垂着清凉的露水

河流上的船只，漫无目的地荡
系在埠头边
圆拱形的舱盖上晾着渔网，和换洗下来的衣裳

这是个快乐而又淳明的年代
花草树木欣欣向荣，叶子上不带一点尘土
日头升起，在枝叶间，静静地转换
光和影

这一天的生活，和每一天的生活
都这样开始的
我们准备农具和茶水，去七里外的田地收割

5、

如今我对世事绝望，但也曾热爱过生活
这一切却与地理无关
我在地理之上，是那么的短暂和微不足道

我也曾热衷于制作植物标本
分析它们的习性、功效和存在的意义
它们在世间的安静，它们的枯和荣，和我似有相通之处

6、

某年。月。日

我注视正午的阳光，窗外植物的枝叶晃动着
似乎我所经历的夏天重又来临
我在水边闻着似曾相识的水气
闻着烧酒浸制的杨梅

赤足在泥岸上走，阳光下，我的身体散播着淡淡的光
被我从水中摸上来的蚌壳类动物
正在脸盆里散发着热
微微开合

7、

时光不曾老去
它在我死去时保持中立
它只在我活着时产生意义

地理在表面改变
河道变小，道路变阔
我在街上所看到的，是五湖四海的人

在地理消失之前
我曾向出生的年代表达过我久远的饥饿
但无人听见

8、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只昼伏夜出的巨兽
游荡在每一个村庄和河流之间
我曾在丘陵之阳栖息，和凝视

月光照在世间，无彼此厚薄
也无时间远近之不同
此时此地，有永恒。是静下来，听一根针落在地上

是听植物呼吸，昆虫鸣叫
乡村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小卡车
它的光，它所带走的事物，一度让我悲伤

我已无法保持过去的生活
只能在夜晚，和另一个死去多年的我，交换适量的回忆
用久弃不用的词语，也用感官

9、

若干年后，我们重返，这地理之上的面貌
我们徒步，用记忆之犁
翻开那些逝去经年的人名、建筑和在围墙上的大幅标语

所有轻巧之物都已被我们丢弃
留下了黑而笨重的黄家大院、改建的公社
和堡垒那样坚固的氨水台

我们还留下我们在此生的遗骨
我们已懒得再说什么
我们已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10、

历史，在夜色中
保持着模糊的轮廓
一样的飞鸟
总能找到落脚之处

若我至今还活着
应是哑而瞽者
是易被忽视的其他人
也是石碑上的姓名
被一层层描上
夜晚的黑

11、

我所居住的南方，是我早已忘却了的
在我心里，是另一个南方
是一小撮繁殖和成长着的息壤

日长夜大，一天比一天辽阔
河流和水草遍布其间
稻田上，低低地掠过春天的燕子

我在其间生活，和回忆
用近四十年来理解，其中的地理和历史
死去者蜕去了他们的音容笑貌

12、

当他们让我读书时，我歌唱
当他们让我歌唱时，我沉默

当他们说起历史时，我正回忆地理
当他们说起地理时，我已在地理之下，埋葬了多年

13、

我是这个年代的对立面
我的疾病和孤独都是
我是我消失多年的乡村旧居，它被大片的水泥所淹没

我在地理之上
没有痕迹
一小粒灰烬，一枚在平滑的纸张上艰难存活的细菌

我所经历的岁月不值一提
我是渺小的
无须被你们注视

14、

如今，我在后露台上
享受着二十一世纪美好的物质生活
雨水洗去了空气中的轻尘
山色更近，更深
天一点点暗，缩小
无法清点这地理之上的平原、河流、丘陵、村庄和城镇
我只能极偶然地看到
生和死
更多的时候
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如同我，如同你，如同我们
只有这一刻的清风，这一刻的明月
永远不曾改变


　　　　　　　　　　琵琶行（四分卫）

序：　　
“我容易相信：分散的个体构成这世界关于美的平衡。这表示，事物应该毫无关系
　　我可以证实，高纬度的气流虽然经过南方，但这不是雨季降临的唯一缘由
　　与此类似，历史也可以被分割成很多节点
　　我在其上蠕动，像一列坚硬的火车，不可逆转地经历你的爱慕、叹息和挽留
　　轨道始终在前面，两旁都是风景。亲爱的人，今天我突然痛恨：
　　我没有成为魔术师，却不幸给你看了所有的道具。”
　　
　　第一节、言多
　　
　　现在出发了，我匀速返回元和十二年，剔灯芯，写四平八稳的文字
　　摹仿一个清瘦的小女子记录她的心事。秋天漫长得像醉熏熏的夜晚
　　歌宴的僚属在中庭狂欢，江州城头放起了雪白的焰火
　　可以继续做一个被菟丝花缠绕的司马，但不记得写邮件，不再长时间聊天
　　不必哭得打湿整件衣服，大部分时间坐在书房侧面，安静地想象少年时代——那些歌饮和痛惜都是暂时的。虫子从月光下爬过，虫子散发青草和坟墓的气息
　　
亲爱的，我们的时代欠缺理学，多数人习惯于直抒胸臆，还把赋比兴抬举得很高
　　翰林院的腐朽墨客这样遗害着长安城——他们从夜雨联想到离别
　　从瞑色联想到哀愁，就像我，从霓裳和六幺联想到江湖与罪名
　　那个晚上我有无辜的失态，说得太多，喝得太少，对你表现莫须有的亲近和热情
　　我不能哭了，除非身体随着船浆沦落，而已经坦白的伤感还要令皇帝恼怒
　　还要继续放逐，继续放逐，再继续放逐，芦苇漫天遍野地干枯
　　
　　第二节、妄构
　　
　　我在那个阴沉的天气里编纂阴沉的野史和刺政的文章
　　如果感到疲倦，我想看看你的照片、锦帕、去岁的杨柳枝
　　关于京城和教坊，我附会了很多想象力，这阴沉的一天也是丰满的一天
　　校书郎端着浮梁茶踱步，虚构你的夫君与家世，曲折与沉沦
　　檀香从中堂慢慢散开来，海棠软绵绵地开，外面起风了
　　我的帽子轻微晃动，听不到他们开门关门的声音，还是要下雨
　　
　　另一个元司马远在异乡，对着宫墙和红花怀旧。他怀抱敏感多疑的末梢病
　　他写来长信调笑不解风情的奴婢，说到山，说到海，皮肤和视觉也变得挑剔
　　可是我和你才认识一年，我和你才分手一年，我的感触是不是面目可疑？
　　在片断和片断之间，被假想填充的起、承、转、合是不是也面目可疑？
　　亲爱的，你从来不肯解释和言语，但我有很多手段足以让自己沉湎
　　比如这空无的庭园：假山、池塘或太湖石，可以在冥想里随心所欲地出现
　　
　　第三节、此时
　　
　　元和十二年车站很挤，南来北往的文人很多
　　还有人顽固坚持去应进士科，远别故土与乡亲，田园与感情
　　我多么后悔参加了那次船上的宴请。我后悔了将近一千二百年
　　亲爱的，这中间那么多杜鹃花谢了，那么多杜鹃鸟死了
　　湖水依然靛蓝，白云没有边际，我在秋天的枕木上长久地站立。但是火车还没有来
　　皇帝的宣诏也没有来，我对你的歉意、爱怜、幽愁、暗恨，全都没有来
　　
　　元和十二年车站很空，说文言文的人都走了
　　枫叶很重，树有些弯曲。它们在我的窗口，散漫而没有韵致
　　我在窗口之间的白墙上写字，我不会表达，不会篆书和行草
　　我连松烟墨也不会研制。索隐派说那件古典的私人作品将没有读者
　　可是，没有读者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没有情绪也是多么愉快的事情
　　像我在庐山搭草堂，像你在江口望明月，火车经过，鸦雀无声
　　
　　第四节、凝绝
　　
　　而湓江巷十四号有狭窄的院门，枣子树也有奇怪的造型
　　我是它们的主人。我要对此惭愧。我还要为此大病一场。应该大病一场
　　现在让我锁上门同自己谈话，煎制宽心的中药来扩张血管和呼吸道：
　　要回避、嘲笑和拒绝五陵年少的初恋，把青骢马放掉，不赌剑，不和词
　　不在众人面前发火或者掩泣，像端庄成熟的员外郎一样读书写诗
　　——但不过分沉迷或嚣张。亲爱的，元司马说江湖已远，我得努力修行
　　
　　典籍上没有记载发生和发展，但我给你复信时说出了秘密：
　　银瓶乍破，水都四散，一些无缘无故的事情在茶几上蔓延
　　后来船也远了，芦花在水面飘，他一个人往回走，他往一个人走回
　　湓江巷十四号幽闭了全部内心，那司马种花、喷杀虫剂，不理政事
　　在家童疑惑的眼光里日益瘦削。他偶尔咳嗽，吐露肺部的陈疾
　　他不断缩小成自己，不能宽容其他人通过，像湓江巷十四号苦竹摇曳的小径
　　
　　第五节、私媾
　　
　　我们在秋天的尾声里相逢然后相识，我以为那些刻意回避的都不再重要
　　而现实不是这样：没有一本书可以无休止地续写，没有一支曲可以无休止地弹奏
　　我爱你，但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说。我不会表达，因为说不说其实都是炼狱
　　你住在那个商人的家里，而我只是过客丙。我们在琵琶的尾声里相逢然后相识
　　灯不明，酒很冷，只有江心秋月白，那么，为什么还要说尽心中无限事？
　　一个被贬谪的司马背负诸多骂名，他不想让你被另外的罪过株连
　　
　　请静默一会儿。我们在秋天的火车上相逢然后相识，驶过元和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
　　那年少多情的公子马上就要出生，他要喝的酒，是春天的酒，是温暖的酒
　　月光铺满画楼，桂堂上的另一队歌舞鱼贯而去，是醇和的风，是宜于彩凤升天的风
　　但是，请静默，请：不要打扰这沉醉中的筵席。相同的事情不一样地发生
　　一个人在兰台欢欣，另一个人在廊桥微笑；一个人在火车上哭
　　另一个人在浔阳江边无所谓地走动，他背负道德的罪。火车远行，鸦雀无声
　　
　　第六节、独倾
　　
　　没有关系了。一切都没有关系。白水流过东城，班马在叫，浮云轻飘
　　我向你挥手，仿佛再也没有关系。让我匀速前进到二oo四年
　　脱离和历史的所有关系，和大弦小弦的所有关系，和湓浦口的所有关系
　　这个司马不再伤心落泪，这个司马成为单独的个体，和世界脱离关系
　　他无所谓地走动、进食，听琵琶曲，饮浮梁茶，养菟丝花，翻晒照片与画报
　　他写中规中矩的魏碑，玩弄金鱼和浮藻，他同内心没有任何关系
　　
　　洛阳的牡丹在半夜全部开败了。马踏着晨雾与香气来，朝廷送给我点心和评语：
　　此生赤诚，擅察治乱，你结庐于江城，但门径幽狭
　　你说得太多，想得太远，你伤了名教和风化，你偶然痴情，半世伤心。
　　啊，这点心酥软，这句法古典。虫子从月光下爬过，虫子散发青草和坟墓的气息
　　亲爱的，如果必须要有墓志铭，我还是请那个多情的李公子来杜撰
　　亲爱的，你洞悉我的所有道具，可是我们连彼此的昵称都不能确定，我们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