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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5 14:55
TA的每日心情 | 慵懒 2014-11-3 15: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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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一 神赐之子
晨光曦微,潮湿的露气笼罩着伊势的每一片草木。山幸轻缓地推开木舍的小窗,扑面而来的是阵阵略带躁动的湿气。伊势的山,伊势的水,伊势的风,伊势的人,对山幸而言,就如同自己身体的器官那样熟悉。
他是整座神宫里最早起床的人,在夜幕尚未撤去的黎明初晨,山幸总喜欢沿着五十铃川的堤岸畅佯,细聆河川安详静谧地流淌,仿佛母亲在耳边低呓。自河岸遥看神宫,巨大的宫舍被参天的古木掩映着,只能依稀地瞥见飞扬的檐角。那些绕树而筑的石板小道,蜿延地穿过神木的间隙,似哲人的思路般无限铺展开来。自小长在神宫的山幸,饮着五十铃川的甘露,呼吸着伊势山间的清风,踏过宇治桥的古朴木质。当身边的玩伴举着木刀竹剑,仿效武士道的搏杀,小山幸却独好孤坐河畔,和着神宫的铃音静处冥思。他生来就不像一个普通的日本男孩,寻不到张扬的血性,那种与生俱来的思维早熟,让他更具一股悲天悯人的忧郁。
也许,我本就是神的孩子罢。山幸常常这么想。
山幸的父母早亡,唯一的亲人,是神志已有些不清的老祖父。好在神宫的长老一直关注着这个神赐般的孩子,用天照神的福泽关怀着山幸的渐渐成长。修完普通高中的课程,凭着神宫长老的保荐,山幸进入了国立神道学院进修。学成归来的山幸,理所当然地荣归伊势故里,无论是作为科班出身的神职人员,还是长老最青睐的“神赐之子”,成为神宫的新一代主祭司,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让神的孩子来敬奉神坛吧”。当七年之后,整三十岁的山幸彦从长老手中接过伊势的最高神职,几乎所有的信徒都用敬畏的目光仰视着这位神道界的新星,伊势神宫一千五百年来最年轻的主祭。
虽然外界的赞誉不息,但山幸还是那个山幸,那个喜欢独坐溪川之畔与神交谈的山幸彦。世俗的潮流瞬息万变,侵蚀刻划着凡间的面貌,但伊势的亘古与传统是一种永恒。坚鱼木构起的肩脊瓦和由栃木搭成的木条状屋脊,辉映着大和民族的严谨之风。武士盔的屋顶,象征着一种蓄势待起的激跃。木质原色的“鸟居”,严格划分着人间与神界的界限。
“大祭司,早祭马上要开始了,请您前往主持。”身着神道和服的守护侍女恭身静候着。
山幸换上了祭服,碎步踏进了外层的丰受大神宫。神坛上供奉着五谷神,丰收季节的第一颗果实要奉献给五谷神享用,以护佑日本全岛五谷丰登,人民饮食无忧。
随着一番跪伏颂扬,早祭仪典结束。侍女良子上前为山幸更衣。良子是新入神宫的侍女,有着白净活泼的脸蛋,梳着整齐漂亮的发髻,配了上白下红的和服,典雅端庄又不失少女的纯朴可人。
良子费力地整理着山幸宽大的祭服袖子,毕竟是初来乍学,一张秀脸涨得红通通的。山幸道:“良子辛苦了,这些小事还是我来吧。”
良子惶恐道:“这可不行哟,长老一定会责怪的。”
山幸安慰道:“我不说,你不说,长老他不会知道的。”
良子噗哧乐道:“主祭大人,您可真有意思,和一般的祭司们不太一样。”
山幸疑惑道:“你说说看。”
良子好不容易解开了祭服的最后一道系扣,抹了抹额头的细汗道:“我在别的神社宫也待过一段日子,那里的祭司都好凶,一个个趾高气昂得不行,要是系错了一个扣子,少不了要被责骂一番。”
山幸没有应声,将目光移向舍外神木的巨冠,捕捉着从树隙间透出的缕缕阳光。良子道:“真的很奇怪,他们说,山幸祭司好像从来不懂得生气,也不懂得悲伤与快乐。神的孩子的心,像水晶一样透明、恒定,是不是?”
山幸挤了一个笑容道:“谁说我不懂得快乐,我这不是笑了么?”
良子哈哈笑道:“这笑得比哭还难看。”
山幸收起笑容,吩咐道:“时间不早了,替长老们安排早膳吧。”
良子躬身道:“是。”她欲转身离去,却又停步道:“我能......问祭司您一个私人问题么?”
“请问吧。”
“您的夫人......”她羞红了脸,怯怯地发问。
山幸淡淡道:“有一个未婚妻,她是我在神道学院的学妹,住在东京都,平常不太见面。”
“哦,恕我冒昧了。”良子略显遗憾,退出了屋舍。
凝视良子掩门而去的婀娜背影,另一个女子的俏影幻入眼帘,山幸不禁想念起了远在东京都的未婚妻由美。日本神道并不禁止神职人员结婚,但在情欲方面比常人有颇多限制,想到这,山幸不免心弦触动。
用毕早饭,良子过来传话,说长老有事唤主祭大人议事。山幸整了整衣衫,将发髻盘紧了一些。长老是非常苛求神职人员情态仪表的,虽然如今贵为主祭,但山幸对恩师的态度依然是恭敬有加,不敢怠慢。
长老宫崎义敬精神镬烁,早等在议事厅多时。此人虽已年近七十,又早早地从伊势主祭的位置让贤而退,但依然身兼全日本神道政治联盟会长的要职。二十多年前,他从五十铃川的岸边发现了那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山幸彦。直觉告诉他,这个男孩的悟性不凡,将来必能继承他的衣钵,发扬神道精神的光芒。这二十年中,山幸的成长不仅令他满意,甚至有些惊讶。原本想再多给这孩子一些历练,但山幸出色的表现令他早早产生了退休的念头。
山幸行过尊师礼后,发现宫崎长老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焦黄的皮肤,小眼塌鼻,属于那种过目之后再难忆起的极平庸的相貌。
宫崎拉过山幸,热情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靖国神社宫司南部利昭大师的特使,冈本卓真君。”
那个叫冈本的男人僵硬地一鞠躬,递上了名片。
山幸也礼节性地一回礼,心道:“靖国神社宫派此人来作什么?虽然两社之间常有交流互访,但最近并没有什么重大的祭祠活动啊。就算有,也犯不上抬出宫司南的名头吧。”
宫崎长老道:“冈本君此行是为你而来,你们长谈吧。”说罢,向冈本行礼而退。
待宫崎退出室外,侍女奉上香茶,冈本从文件包中掏出一沓材料,瞥了山幸一眼,生硬地读道:“山幸彦,1975年生于三重县伊势市,父母早亡,1998年毕业于东京都神道学院,同年任伊势神宫见习祭司,2000年升任助理祭司,2005年1月任神宫大祭司。”
虽然冈本的态度似有些不敬,未表明来意就宣读主人的履历,但山幸还是极有涵养地听着。冈本念完了文件,问道:“山幸君,以上情况属实么。”
山幸点了点头。冈本从文件中抽出一张箔金纸,推到山幸面前:“你看一下吧,有无兴趣。”
这张硬卡纸装帧得极为考究,除了箔上金粉,还带着淡淡的樱花香。第一行映入的便是“聘书”二字,下面写着:
诚聘:山幸彦君为靖国神社宫见习宫司。
末行,还有宫司南部利昭的亲笔签名。
山幸持着这份聘书,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相比之下,伊势神宫背负着历史的悠久盛名,成为神宫之祖,但规模较靖国神社宫则相去甚远。更重要的是,伊势偏学理研究,而靖国神社则是将神道思想付诸实践的庞大舞台。
冈本道:“部利先生明白,让您从伊势的大祭司重新从见习做起,确有些不近人情,但司南大人非常赏识您的才华,我们都相信,所谓‘见习’一词,对您来说不是什么障碍。”
靖国神社宫在神道中的地位,山幸也是充耳已久。他在神道院的老师曾在课堂上动情地描绘过其间的一草一木,甚至发出“宁于靖国居末,不在凡间居首”的感叹。历代靖国神社的宫司、司南,都是从军队功成身退的名臣担当,普通的神道院学生是无缘一入的。如今,对方伸出了橄榄枝,山幸却一时觉得手足无措。毕竟,他对伊势这片土地,对伊势神宫的朱漆红瓦存着太多的眷恋。
山幸道:“我若改换门庭,只怕长老他......”
冈本自信满满道:“宫崎长老那边,对此事也是十分赞成的。对了,我听说,山幸君的未婚妻也在东京都,如果您愿意加入的话,我们也将为她在神社安排一份游就馆解说的工作。届时,您与夫人可在东京安家立所,岂不美哉?”
方才还言语生硬的冈本,一切入正题,便巧舌如簧起来,转变之快令山幸不免有些惊讶。面对名宫大神的盛情之邀,总不好推辞,山幸道:“冈本君远道而来辛苦了,在伊势小住几日吧,此事容我再与长老商议。”
长老宫崎义敬的卧室,在整座神宫的最末端,傍山而修,全木质的屋壁散发出阵阵木香。山幸在门侧伫立了片刻,欲叩门而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年方三十便已居日本神道界的显赫之位,当然离不开宫崎的栽培,如今欲改投别宫,又觉得对不起师尊,一时无措起来。
只听屋内响起苍桑而浑厚的男声:“是山幸吧,请进来吧。”
山幸褪履而入,向长老行礼后席地坐下。宫崎开门见山道:“其实,在你接过伊势主祭之前,我便已得知,靖国宫的部利先生对你非常欣赏。”
山幸“是”了一声,继续聆教。宫崎继而道:“背负着二千年的声望,我当然要寻找一位合适的人接掌起伊势的祭职,所以......当时我自作主张,将你留了下来。”
山幸道:“长老的栽培,山幸莫不敢忘。”
宫崎摆了摆手:“相信你也听说过‘宁于靖国居末,不在凡间居首’这句话,我们伊势宫虽也是大社,但你清楚,战后的宪法将神道与国家分离开来,政是政,教是教。在伊势,充其量只能做个博学的清修者,但在靖国宫,则能真正实现‘以教护国’的伟业啊。”
山幸躬身道:“长老教训的是。”
宫崎端起茶碗轻呷一口,用碗盖撇去飘浮的茶叶,微笑道:“如今,部利先生派特使相邀,我不能薄了他的盛情,也不好阻碍你的前程,该展翅的大鹏,总是要高飞的呀。”
山幸不舍道:“可我......放不下伊势,放不下您老。”
宫崎不悦地斥道:“侍神之人,怎放不下人间虚情。伊势?伊势算什么?凡是天照大神普照之处,莫不是故土,莫不是天皇陛下的疆域!”
山幸愧道:“长老之训,句句刻骨。”
宫崎和缓道:“记住,到了东京,你不再是什么祭司大人,只是一名见习,一切言行,听凭宫司们的指令!”
二、祖父遗物
前往东京的通知很快送达伊势,山幸一番整理打点之后,即准备启行赴任了。临行那日,一封寄自三重县老人院的来信被送到山幸手中,信笺是打印稿,内容是:
山幸恒静的家属:
我们以非常沉重的心情,将这个噩耗通知阁下。收容我院的山幸恒静老人,因心肌梗塞突发,于2005年4月10日凌晨1时不幸辞世。
请您于收到通知一周内来我院处理善后事宜,接收遗物等事项......
落款是三重县秋声老人院
爷爷他走了?一阵凉风袭过山幸的后背,令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无限的空洞与凄凉感正不住地侵袭着他。虽然自山幸出生以来,他与祖父就从未正常地交流过。听父亲说,祖父原是服务于帝国军队的医官,自战后便得了忧郁症,之后渐渐发展为间歇性的精神疾病。家里早早地将他送入老人院收养,自山幸父母早亡之后,所谓的“祖父”更是距他迢遥而不可及。虽然没有平常人家祖孙之间的亲切,但毕竟这是山幸尚存世间的唯一亲人了。
三重县秋声老人院,战后便作为收养伤残老兵的机构被建立起来。为了顾及老人的怀旧,院内的陈设保留着五十多年前的旧貌,加之地处远郊,隔绝了喧闹的市声,实在是个安享人生黄昏的乐园。唯一的缺憾就是交通不便,令探望者不胜其远,但事实上,这些伤残的老兵,多半没有家属存世,除了国家每年自财政中拨出可怜的一点,世间早已将他们遗忘。
山幸将他的本田车停在院门外,刚踏出车门,发现院长及一班随从早候了多时。可能是极少有山幸这样的大人物踏临此地,那位矮胖短须的院长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殷勤地替山幸关上车门,奉迎中又不失庄重:“山幸先生,仪式都已准备好了,您看,是不是马上开始......”
山幸回礼道:“您是这里的主人,我客随主便吧。”
仪式十分简短却不失肃穆庄重,只是老人的亲属稀少,为了不让场面过于冷清,院长吩咐让全体医护人员一同参加。山幸面无表情地看着祖父僵硬的身体被置在一口玻璃棺中缓缓抬出,院长用充满感情的男中音朗念着悼词。山幸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痴痴地望着祖父干瘪萎缩的身体发呆。一个为国家付出半世青春,经历战火纷飞的人,晚景凄凉,身后如此,一番思量令山幸不禁心动。
仪式完毕之后,院长欲留山幸用饭,他恳切道:“午餐已备好了,请您一同用一些吧。”
山幸推辞不过,只得入席。饭后,院长捧出一只黑色的小铁箱:“这是您祖父留下的唯一遗物,就是这个,我们没有发现其他东西。”
自外观看,铁箱的黑漆有些斑驳脱落,看来已有些年代了,箱体被一把泛着绿锈的铜锁封牢。院长道:“很奇怪,这把铜锁的钥匙已不知去向。老先生是突然去世的,我们未来得及向他索要,之后翻遍了他的起居室,也没有发现钥匙的痕迹。只是......”
“只是什么?”
“箱底似乎刻下了老先生的留言。”
院长猫下粗腰,费力地将沉重的铁箱翻过个,箱底果然刻下了一行模糊的文字:“千万不要打开它。”
山幸疑惑道:“千万不要打开,这是为什么?”
院长道:“您也知道,令祖父生前神志有些不清,不过,从刻痕看,这显然不是同一天里刻上去的,而且刻痕较深,笔划有力,说明刻写人当时的意志非常坚定,不像是他发病过程中胡乱刻划的。”
经院长的分析,周围的气氛竟一时诡异起来。山幸不喜欢这种诡异,淡淡道:“非常感谢您为我祖父所做的一切,还有您今天的款待,时间不早了,我明日要赶往东京都,这里就先别过。”
从离开老人院的那一刻,直到坐上前住东京的高速列车,山幸一直猜想着铁箱中的秘密。箱子的把手是黄铜的,可能因为常年被人抚摸把握的缘故,把柄变得光滑透亮。灰黑色的箱体,散发着金属特有的气味,轻轻晃动,感觉不到箱内物体的震荡,仿佛是装得满满当当。
车窗外的景致,随着列车的疾行,如虚幻的精灵般迅速掠过眼角。山幸幼时见过祖父的相片,高大俊朗的青年军医官,肩扛的少佐金星熠熠生辉。那张英气、神武、充满乐观的脸至今还映在山幸脑海中,他一直不理解,何以这样一位生活事业上的强者,竟会在短短的一年之中变得抑郁萎靡,精神崩溃呢?
且行且思,山幸的头脑变得昏沉起来,困倦欲眠。待他睁开眼时,一位美丽的乘务小姐正欲推醒他:“先生,列车已经到站了。”
山幸站起躬身道:“真不好意思,麻烦您了。方才实在是太困倦了。”
小姐甜甜一笑道:“长途旅行,打瞌睡是常有的事。我来替您拎行李吧。”说罢,提起了那只黑铁皮箱。山幸忙接过箱子,谢道:“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吧。”
一走进候车大厅,便听得有熟悉的女声喊他:“山幸,山幸君,我在这里。”
循音望去,只见一位红衣女子正对他微笑,山幸不禁心头一热。他已经半年多未见到由美了,两人相识于神道学院的绮丽校园,当山幸作为高年级的学长即将毕业时,由美还是入院一年的新生。神道院对学生的思想控制极严,山幸又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努力地压抑着萌动的感情,直等到由美毕业,两人才真正地牵手相拥。
他放下左手的行李箱,向由美疾奔而去,右手却还拎着那只铁皮箱。由美笑道:“怎么了,那只箱子对你来说,比我还重要?”
由美的笑,其实非常迷人。天生如弦月的弯弯嘴角,宝石般的慧眸,还有羡煞旁人的光洁肌肤。身边的朋友们不理解,美丽如由美这般,若是从艺,说不定已是风靡全日本的艺能女优,实在不该踏进清苦修心的神学院。
山幸放下铁箱,略带伤感道:“这是爷爷的遗物,这次一并带了过来,一直舍不得放下它。”
由美握住山幸的手道:“别难过啦,他老人家能活到83岁,也是福份一场,天照大神会护佑他在天之灵的。”
山幸动情道:“由美,谢谢你。”
由美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对了,三井先生还等在外边呢。”
山幸惊道:“三井?哪个三井?”
由美提起行李箱,拉过山幸道:“快走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两人匆匆步出候车室,只见一辆闪着亮光的黑色林肯车停在站口,宽大的车门里钻出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热情地伸出手道:“是山幸君吧,一直盼着你来呢。”
由美及时介绍说:“这位是靖国宫的权宫司三井先生。”
山幸忙握住他的手,这手很是粗糙,孔武有力,一摸便知不是养尊处优之人。“三幸彦,请多多关照。”
三井呵呵笑道:“‘神赐之子’山幸彦,伊势宫崎长老的高足,司南大人一直向我提起阁下。”
山幸略一脸红道:“那是司南大人抬爱了,山幸只是平凡小儿,蒙宫崎长老收容,学有小成罢了。”
三井打开车门道:“我们走吧,先到宫中看看,司南大人已经为您在宫中安排下住处。”
由美惊道:“不是真的吧,他才是个见习,就已能享受居住宫中与英灵为伴的殊荣了?”
三井道:“这是司南大人亲自吩咐下的。”
山幸对住在何处倒并不在意,只是请求道:“三井先生,请今后直呼我姓名吧,您是长辈,又是权宫司,我理应敬重。”山幸心中暗忖,这三井胜生也是靖国宫的上层神职了,这次亲自来车站迎接,看来方方面面是极为重视的了。
三、靖国神社
三人驱车绕过九段坂,又往东开了一段路,驶过一座过街桥后停了下来,向北遥看,靖国神社高大的铜质“鸟居”已清晰入目。所谓“鸟居”,就是供神鸟栖息的神木,造型很像中国古式建筑中的“牌坊”,只是结构更为简单,两根立柱加一道横梁就能搭起一座鸟居。
山幸抬头便望见石碑正面刻着的四个斗大的汉字:“靖国神社”,三井拍拍他肩道:“每个日本人一生必到靖国参拜一次,不知山幸君来过几次。”
山幸道:“从前在神道学院,每年的初春,校方会组织我们来这里参观祭拜。毕业之后,忙于伊势的神职,倒是七年没有涉足这里了。”
三井指着那座青铜质的“鸟居”,意味深长道:“想必山幸君对这支神木的由来是清楚的吧。”
“噢,说到这座鸟居,是全日本最大的一座,建于大正十年[注1],后来为支援在支那的战事,将铜架拆下充作军用,鸟居被换成木质的,直到20年前才重建过。”山幸很清楚这段史实,娓娓而道。
由美附合道:“对了,我好像也听说过呢。”
“正如这座鸟居的命运多舛,帝国的国运也是几经波折,西方的打压,不公的战后审判,却摧不垮帝国武士重建‘八紘一宇’理想的决心。”三井的语调突然强硬起来,字字如吐石,仿佛有极大的怨愤郁积心间。
山幸顿时感到这是个厉害的激进人物,近来国内叫嚷要“重启战时宪法”的声浪颇高,但敢公然指责战后审判,挑战雅尔塔体制的毕竟不多。虽然神道的最高教义是忠君,但山幸对政治却有着天生的木然。
三人顺着参道一路直走,苍松翠柏间,靖国神社不凡的气势便渐渐地显水露水。整座神社呈西北——西南走向,如一个横卧的英文字母“P”,又像一把开山利斧,蓄势而落。与普通神社不同的是,靖国宫供奉的不只是天神谷神,而是现实中存在过的军人政客。参道正中立着一座青铜军人雕像,山幸读过神道史,知道那是靖国神社的开山人物——大村益次郎,倒幕战争[注2]中的英雄,也是帮助近代天皇重掌王道的功臣。三人向铜像深鞠一躬,而后三井道:“山幸君常年在神宫参职,奉神而不奉人。实际上,靖国神社便是‘军社’,神道不是神教,而是军教,是属于战争的范畴!”
山幸几乎忍不住反驳道:“神与人自然有不可逾越的界制,神事与军事也有明确的甄别,岂可混为一谈?”
三井不由一愣,不快道:“山幸君这么说,就是对神社中上百万的英灵不敬了。凡是为天皇开疆大业献身的军人,都可以进入神界,成为凡人膜拜的尊神,这一点,相信从事神职多年的您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山幸反驳道:“但神道祭拜与超宗教的国家政治行为不是一回事!”
一听气氛有些紧张,由美圆场道:“三井先生于神道学问是极有深诣的,一语参破了原旨,山幸这次可真是来对了呢。”
山幸努力不去看她,将目光移向周围风雅的景致,以便排遣一些不快。
三人又游过了元宫、镇灵社、神池庭院、游就馆,当夜,山幸便在宫中住下。临走时,由美埋怨道:“这里不是伊势宫,三井君也不是慈目的宫崎长老,他是强势的退伍军人,你初来乍道,就收住一些性子罢,要给人留下良好的印象才是。”
夜都东京,不灭的霓虹将暮色缀得炫亮,城市的空气混合着神社百年的木香,让山幸的大脑久久兴奋着,以致无法完成他在靖国宫的第一次好梦。神社还保留着古老的打更制度,更夫敲打着单调的节奏,孤零零地巡过长廊。
山幸一撑腰,挣脱了被窝,推开了宿舍的侧窗。对面的镇灵社灯火通明,不时有人影晃动。靖国神社大小祭祠常年累月,终日不断,春祭秋祠,日参夜拜。其间不乏笃信神道者,也混杂了大量借宗教推销政治理念的人。联想到日间三井的“教诲”,他不禁有些生气。多年的神道修行令他性情淡泊,喜怒不溢颜表,以致一度被良子误解为丧失情感。但不知缘何,白天的那番对话却深深触痛了他。真正值得敬奉的,究竟是万能的神灵,还是现实中殉职的军人?拥有高深神道学问的他,自幼能和宿于五十铃川的神祗交流,却在与三井的思维交锋中,对脑中的神学意识生出了层层疑问。
东京之行,也许是人生的一次误择。才离开一天,他就已怀念起伊势的山与树,还有川岸的水与风,都那么纯洁而惹人怜爱。而夹杂着烟酒腥味的东京暖风,令他浑身地不自在。
祖父留下的神秘铁箱被置于床铺底下,如一间蕴藏灵异的密室,诱惑着远道而来的探宝者。山幸突然产生了开启铁箱的冲动,虽然祖父生前留下的最后遗言便是:“千别不要打开它。”
箱中暗隐着什么秘密?奇珍异宝?恐怖图腾?抑或是......病毒基因?山幸马上否定了这些自己都感到可笑的答案。多半是一些书籍文稿之类的吧,但为何要严令“不要打开”呢?难道真是的“潘多拉魔盒”?
山幸搬出铁箱,翻转过来,又瞥见了那行警告,一勾一划令他预感到不详,院长的话言犹在耳:“刻痕较深,笔划有力,说明刻写人当时的意志非常坚定......”究竟是祖父郑重的告诫,还是一个心智缺失者临终前的疯呓?
几番思量,山幸还是决定打开它,解开这个困扰他多时的谜团。向宿舍的看护人借来羊角锤,他犹豫了片刻,随即手起锤落,伴着“铛”的一声脆响,锁簧应声断开。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箱盖,屏住呼吸,期待预想中的惊天大秘密。箱盖如一扇厚重的魔法门,被徐徐掀起,当深藏之秘重见天日,却没有任何足以震撼灵魂的东西,只是一叠叠码得整整齐齐的档案袋,最上面搁着一本厚厚的日记册。山幸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心绪渐平又略感失望。
日记册是红色的绒制封面,年代的久远令原本鲜红的绒底有些泛黑变色,箱内不时腾出一阵阵纸质霉变的异味。他皱了皱眉,轻轻翻开日记册。令山幸颇感意外的是,扉页中居然夹着一张泛黄的旧相片。摄影者的技术显然不高,加之积年累月的存放,影像很是模糊,但山幸还是一眼认出了站在队列中的祖父。相片上一共二十二个人,清一色帝国军官制服。背景是一座中国风格的山乡村落。片底还有一行字:菊水特研队合影于支那衡阳。昭和十九年六月
山幸这才注意到,每份档案袋的正面都印着一朵绽放的菊花。他自小就最爱植在川畔的野菊花,每逢秋至,两岸群英缤纷,五色相间,芬芳沁腑。至美的菊花为何会与旧时代的军人联系在一起?是为了将安怡详和传播到遥远的中国么?
翻至次页,是祖父日记的正文,首篇标注的日期是昭和十八年二月十日。
前方的战事越来越惨烈,后方的精壮男子全被抽调从军,整座日本岛瞬时变得空洞洞的。今天,全体伊势市立医院的男性医师收到了前往中国战区的动员令,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相当短暂,一周之后,西行的航船将会把我送到那个遥远陌生的国度。虽然对父母妻儿有些不舍,但将个人幸福奉献给天皇与国家,是优秀国民的天职......
山幸一页页地翻看这些尘封半个多世纪的文字,思绪顺着岁月之河流淌。
昭和十八年二月十七日 我坐上了“苍樱丸”号海轮,在这艘中型货轮上坐满了应征入伍的男人,他们大多已非壮年,要么渐近垂暮,要么稚气未脱。在拥挤的客舱中,我认识了来自九洲的武田,还有北海道的小仓。武田之前是个鞋匠,辛苦支撑着老幼全家。小仓还是刚从国中毕业的学生,他喊我作“大哥”,茫茫海上有同命人相伴,可以解脱一些远行的苦闷。每天,会有军官指挥大家唱军歌,虽然条件艰苦,全船人的士气还算高涨。我不知自己是否能融入这股爱国的洪流中去,因为,我真的很想念家人。
昭和十八年二月十九日 为了躲避美军的海上袭击,“苍樱丸”号挂起了绿色的十字信号旗,以彰示非军用目的。在大海上航行了两天,今天中午突然有人大喊:青岛港到了!还没有来得及欣赏这座叫“青岛”的城市的景色,我们被匆匆塞进了闷罐车厢。可能是身为军医官的缘故,我受到了比一般士兵良好的待遇,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卧铺,他们告诉我,我的目的地是中国浙赣地区的一所战地医院。无垠的人流中,我和武田、小仓他们分手了,这一别,也许是永远的离开。
祖父是个不擅写作的人,之后的文字只是记录在中国的日常事宜,相当的枯燥,山幸又坚持读了十多页,终于抵不住困意的袭扰,哈欠连连之后,将日记册盖在胸口,沉沉睡去。
四、神不由人
就在山幸沉缅于祖父日记,追寻过住之时,神社另一侧的司南办公室也是灯火未熄。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身着长袍,满面红光,轻呷着一杯红酒。嘴角细密的皱纹,随着他嘴唇的蠕动有节奏地张驰着。他身边的三井,恭敬地跪坐一旁,等候司南大人的教导。
部利昭放下嘴畔的高脚杯,闭上眼睛,静静聆听神社内晚祭的朗颂声,还伴着悠扬的古琴,叫人舒服受用。作为靖国神社的最高神职,同时也是崇敬奉赞会[注3]的名誉会长,神道界所有的殊荣集于一身。他微微张开眼,缓缓道:“三井君,下个月的英灵彰显祭准备得如何了?”
三井诚惶诚恐地答道:“报告司南大人,彰显祭所有的事宜都安排妥当了,您尽可放心。还有......”三井欲言又止。
部利不满道:“什么事,放胆讲。”
三井道:“新招入宫的山幸彦已经到了,依照您的吩咐,我已安排他在神社内住下。”
部利露出些许笑意:“嗯,这是个人才,三井,你觉得他如何?”
“司南大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确实是年轻一辈里不世出的人才,难怪宫崎这么器重他,只是......”
“三井,不要吞吞吐吐的,说说你的想法。”部利又斟上了半杯酒,托底晃动,欣赏着杯中泛溢的红光。
“司南大人,这位神赐之子,似乎不满于我们政教重新归一的理想,与神社宣扬的基调不符。”
“噢?”部利停止了酒杯的晃动,“何以见的呢?”
三井将日间的那番对话向部利复述了一遍,继尔道:“我觉得,对此人还是详加观察,实在不行就踢回去。”
部利未置可否,若有所思道:“三井君,我昨天留意了一下神社的中层以上祭祠,最年轻的,也在五十上下了。我担心的是,未来半个世纪,谁来实现‘八紘一宇’的理想。”
“您的担心确实很有道理,请恕我的一时短视。”
部利推开外窗,远眺东京街市的流光溢彩,忧心道:“年轻的一代,正在被性、毒品、酒精慢慢的腐蚀,虽然有你我的努力,但人的寿命毕竟是有限的,理想需要在新一辈人身上得到延续。不然,只有被带进坟墓。三井,理想进入了坟墓,只能是绝响!”
三井躬身道:“司南大人远见!”
“对政治的冷漠和短视,是这一代年轻人的通病,即使是号称‘神赐之子’的山幸彦也概莫能外。所以,需要三井你的督导。”
三井起身鞠躬道:“司南大人的一番挚言,当是年轻一辈的人生座右铭。”
部利仰脖饮尽了余下的半杯酒,觉得浑身畅然,一伸腰道:“让他尽快融入神社的传统,我相信三井君你能够办到。”
尽管入睡很晚,但次日山幸还是起了个大早,他没有留恋被窝的习惯。靖国神社的早晨,同样的气息清朗,阳光和煦,虽然不及伊势的静谧。
用毕早饭,山幸收到了一份“习见宫司育成案”,算是他习见期的任务安排。除了《靖国社史》、《祭祀典仪》等课程外,还多了《公关》、《军政简务》,见习指导是三井胜生。山幸皱了皱眉,一边惊诧于新增课程的怪异,又对能否与三井融洽共事担忧。好在三井似乎忘记了那天的争执,山幸边学边做,与指导老师相处得还算愉快。
一周的见习很快便过去了,今天是山幸第一次参加神社的祭礼,虽然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月祭,但仍旧吸引了大量的信徒。“神赐之子”落户靖国的消息早在神道界不径而走,徒众们急于一领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山幸穿起久违的祭司长袍,将发髻盘紧,戴上高高的冠冕,立时神气凛然,隐隐含着世外仙风。
作为见习祭司的他,按祭制站在大殿的一角,却依然敬业地完成每一组标准的祭礼。殿外,部利司南正观察着山幸的举手投足,面部的衰老遮不住部利那双鹰隼般的锐目。山幸的每一次伏拜、顿首、躬身、吟颂,都深深地印进他的脑海。这个年轻人表现出的沉稳、老练出乎他的意料,那种对宗教仪式的专注与理解,令前排的主祭司都黯然失色。
一番打唱完毕,仪式也走完了尾声。山幸正欲退出,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他:“山幸君,请等一下。”
眼前的老者,高等祭司的穿戴,满头华发,不怒自威。“您是......司南大人?”山幸立即认出了这位神道界的元老尊者,真诚地鞠了一躬。
“不必多礼了,刚才阁下的表现令我大开眼界,难得后一辈里有这样出众的人才。”部利由衷地夸赞道。
“司南大人过誉了,这全赖家师的栽培。”
“啊,是宫崎君吧,七年我便有心让你入神社,没想到这老家伙爱才得紧,硬是不放人。”部利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山幸惭愧道:“那是司南大人抬爱了,也幸蒙伊势的七年修行,才令我有资格走进这座神殿。”
部利笑道:“其实自你入社那天,便欲寻你谈谈,只是社务繁忙,一直抽不出时间来。今日偶得空闲,一起走走吧。”
山幸道:“靖国宫是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名社,万般事务落在司南大人肩上,学生岂敢打扰。”
部利听到“学生”二字,露出满意一笑:“你既称我为师,我倒想起一柱往事,十多年前,神道学院邀我入院讲授,我便开了一讲,全院学生旁听,不知山幸君当时是否在场?”
山幸略一回忆:“没错,我记得当时您主讲的课题是‘国家神道与王道复古’,授者煌言,听者受益。”
“你还记得这些,看来老夫当初一番口舌实不白费呀。”迎面而过的祭司们心里都犯嘀咕,部利司南似乎很久未曾这般高兴了。
一老一少结伴踏过元宫,谈兴正浓时,部利忽道:“我听说,你入社那日,与三井君发生了一段有趣的辩论,是么?”
山幸脑中立即闪现过那日的不快,谦卑道:“学生狂妄,与三井前辈较了一回真,实在不该。”
部利认真道:“其实,神与人的界限,在我十多年前,也是个困扰不休的问题。走吧,我替你去寻一番答案。”
“答案?”山幸心存疑惑,只得紧随部利脚步。
穿过第三座鸟居,便到了四级砖木台阶上的“拜殿”庭院,一派肃穆威严,左右上方各有一个饰有白色皇家菊徽的灯笼,两侧相对弧垂着巨幅青色布幔,悬饰着金黄色菊花徽标,从外观看去,与其说是一座宗教庙宇,不如说是一座金碧辉煌的行军灵帐。
走进其间,竟是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柱位,奇怪的是,正面还立着一块大型的电子显示屏。山幸已不止一次见到这规模庞大的“灵柱海”,但每次置身其中,都会受到强烈的震撼。
部利向这些柱位深鞠三躬,而后道:“在日本神道观念里,大自然万物都可以为神,但是‘以人为神’的,是近一百年来才出现的。所以,你持‘人、神有界’的观点,也并不奇怪。”
“是的,比如在伊势,主神只有一个,‘陪祭神’的数量也是有严格定制的。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保留我的观点。”山幸坚持着学理上的诚实。
“但是在靖国神社,只要为天皇陛下尽忠的,无论官兵,不分贵贱,皆可为神,哪怕他生前只是社会最底层的不起眼的人物,杀身成仁之后,灵魂可以高高在上接受奉祀。你看这246万柱灵位,就是246万尊真神啊。你也许听说过支那的秦始皇兵马俑,一支壮观的地下大军,但那毕竟是泥塑的,而这百万灵柱,背后都是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啊!”部利苍桑粗老的嗓音,竟饱含着丰富的感情。
“司南大人,我还是难以理解。奉人为神我并不反对,但那只有特定功名显赫的人才可以,比如白北川宫能久亲王,他的灵位可以在伊势找到,但将所有战亡的死灵不分青红皆加神号,实在是亵渎了‘神’这个字。”山幸据实反驳。
面对这个毫不妥协的年轻人,部利并没有动怒:“那么,请你告诉我,国家神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当然是尊皇攘夷,护佑大和民族万世长兴,实现天皇陛下‘八紘一宇’的伟大理想。”
“说得好,‘八紘一宇’,让普天下的土地与人民成为天皇陛下的疆域与子民,但这靠什么去实现?靠僧侣的传经布道么?”部利咄咄反问。
“您的话题似乎已经逾越了宗教本身。”山幸并不打算屈服。
祭台之上供奉着一把御用的宝刀,刀鞘镀得银光雪亮,刀身抽出一半,可以看到刃壁上雕凿精美的菊花图案。“山幸君,看到这把‘菊一文字’了么?”部利取下宝刀,唰地抽出刀刃。“我记得,一位支那的作家曾评论道,日本民族是个自相矛盾的民族,象征和平美好的菊花却被刻在杀人的刀刃上,用来四处征伐。他,只是看到了表象,不明白‘八紘一宇’的理想要靠武士的鲜血铸成!”
部利语气的突然加重,令山幸不由一寒。
“神道教化武士,武士效忠天皇,天皇扶持神道,多么圣洁的天人循环。这些魂飘异国的武士,用宝贵的生命实践了神道理想,比我们这些衣着光鲜的大祭司要可敬的多!如果,连他们也得不到供奉,那么神道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说罢,部利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山幸肩上。
回到宿舍,部利的言语如鬼魅般困扰着山幸。神?人?人变神?神即人?人敬奉神?神不由人?......
山幸感到自己的头脑简直要爆裂,多年来的修行与学问竟在部利的宝刀面前碰了壁。神赐之子,一千五百年来最年轻的伊势主祭,居然弄不清自身信仰的意义?实在是可笑。
他甩脱了沉重的冠冕,扯开了袍子的扣系,仰面倒于床榻。纷乱的思绪如莽撞的精灵,奔走冲突。神的存在,本身就是区别与人的平庸,靖国神社的“泛神”做法,要么是荒唐离谱,要么便是我多年的认识存在谬误。
他长吁一口气,多少吐出几分郁闷。
五、黄昏挽歌
床单皱了,枕巾卷了,被褥久未整理,祖父的日记也被胡乱地塞进被缝。这几日的生活对山幸而言真如梦魇一般。
山幸庸懒地抽出那本红册子,继续翻看起来。祖父的文风非常絮叨,不像是年青男子的作派。接下来的十多篇均是讲述他在新兵训练营的琐事。山幸一目十行,跳过数十页,才又耐住性子往下看。
昭和十八年六月八日 今天于我而言,是个重要的日子。在家乡伊势,我只是行些小善,挽救不幸的患者;在这里,我终于可以用我的医术行大善,为垂死的士兵尽一份力。此地距浙赣前线相当接近,据说支那方面集结了重兵防御,每天都有大量的皇军士兵死伤,我从来此报到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做手术,每天除了手术,还是手术......
山幸打了一个哈欠,接着看下去。
......
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 前沿的战斗激烈而又漫长,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许多人渐渐开始怀疑圣战获胜的可能。说实在的,我的信心也动摇过,但我警告自己不可以如此,在手术中,还得不停地鼓励那些绝望的重伤士兵。
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五日 今早收治了一位重伤员,非常年轻,也许还不到十六岁,有五颗子弹从不同的角度打进他单薄的身体。他能撑到被送进战地医院已是一个奇迹,手术中,他不停地喊着母亲的名字,我在为他取出第三颗子弹的时候,小家伙便咽了气。也许是受这件事的影响,我整天的情绪异常低落,越来越怀念我在伊势的母亲。
读到这里,山幸微微嗟叹了一声,祖父大概是常年见到这种可怖而又悲惨的流血场面,所以逐渐影响了他的精神健康吧。但他是一位经受长期医学训练的外科大夫,流血与死亡应该是司空见惯的事,为什么之后便一蹶不振了呢?山幸联想到那片“灵柱海”,那个死在祖父手术台上的男孩,是否也独享一支属于自己的灵柱呢?
进入六月末,怡人的春季扫过最后一丝暖风,空气中渐渐弥漫起盛夏的味道。
一份靖国神社下半年的活动项目企划表被送到山幸手中。在古老的伊势,除了定期的祭祀活动,余下的时间大多用于古代宗教典藉的研究。而在靖国神社,山幸惊奇地发现,祭司们不再埋头于厚厚的经卷,而是忙于大量的社会活动。
从7月初的七夕祭、亲子集会,一直排到次年2月的雏祭亲子集会,几乎每个月都被社交与奉赞活动排得满满当当,其中属于自己名下主持的活动,便有:8月的小野田自然塾野营、10月的“游就馆之友”讨论会、11月的公开专题研讨,还有次年2月的英灵显彰学习会等等。
山幸显然尚未做好从神学家到社会活动家的角色转型,在繁忙事务中疲于应付。8月的野营,是靖国神社教化少年儿童的重要活动。考虑到带队者的亲和力,社方让山幸和由美以“大哥哥大姐姐”的角色带孩子们体会野外生存的乐趣与挑战。这些才上国中甚至更小一点的孩子,一个个稚气未脱,偷偷地往包里藏了多啦A梦、圣斗士的漫画书,在山间乡野蹦蹦跳跳地挥霍他们过剩的精力。不知为何,山幸又联想起六十多年前那个手术台上的孩子,只比这些嬉笑的娃娃稍大一些吧,为了“八紘一宇”的理想,真的要将这些孩子拉上血淋淋的祭台么?
山幸注意到,由美也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学院时代的她,总是穿着整洁素色的校服,带着忧郁的美丽,难得一展的笑容,让四周芬芳的群蕊失色。由美仿佛有着天生的孩子缘,只有和孩子们在一起,她才露出充满母性的迷人微笑。山幸也被这微笑吸引住,衬着天边追逐日落的晚霞,这笑容荡涤了尘俗,让他的身心沉浸于天河的洗礼。
晚间野营,孩子们燃起了雄雄篝火,自发地表演着即兴节目。女孩子模仿当红的艺能女星,演唱着动感十足的节奏。男孩的街舞让远离时尚的山幸开了一回眼界。最后的高潮节目是神社专门安排的,一群头戴头笠,佩着武士战刀的男孩子,高举太阳折扇,唱着旧时代的军歌。由美高兴地搂住山幸的胳膊,兴奋地叫道:“山幸君,你看这些孩子有多棒!太出色了!”
山幸还在回想祖父日记中的那位男孩,他也该是唱着雄厚的军歌,离开熟悉的家乡,奔赴远方战场的罢,旧时代的影子,其实一刻也未曾消弥过。
最后,按照活动的流程,全体营员高唱国歌《君之代》。孩子们请山幸领唱,他自忖对声乐一窍不通,几番推就之后,改为由美领唱。
由美的歌声细腻悠扬,抑扬有韵,灵巧的声带演绎着起伏的音节:君主御世,千秋万代永存......
这婉转的歌声,配上《君之代》低沉、肃穆的旋律,感染了全场的每一位孩子,大家动情地吟唱:君主御世,千秋万代永存,犹如小石成岩,岩上生苔,永无止境......
夜渐深沉,歌声随着跃动的火焰,回荡在四野。山幸突然觉得这多么像一首挽歌,为那六十年前魂散异乡的男孩而奏响。
从野营回来,山幸一直觉着身体不适,最后竟发起高烧来,在医院躺了一星期。
“也许是吹到了山间寒凉的夜风吧,以后可不能大意,纵然是盛夏,也有发烧的可能呢。”护士小雪执着体温计,一边记录病况,一边叮嘱山幸。
小雪是九坂段医院的护士,有着一对让她自豪的“卡哇依”式的大眼珠,虽然皮肤不甚白皙,但玲珑的曲线还是能衬出她淘气般的可爱。
“小雪,谢谢你,这些天来真是辛苦了。”山幸真诚地道谢。
小雪扮了个鬼脸道:“我再好,也比不上她呀,您的女朋友,昨天下午她来过了,当时您正睡着,她不好意思喊醒您。”
山幸心中涌起一股对由美的愧意,虽然两人同在神社工作,却不常见面。毕竟认识快十年了,已没有 了当初热恋的冲动,相互的吸引变成了相互的依赖。
“您是在神社工作的吧,我还以为那里都是顽固不化的老头儿呢,原来还有您这样年轻的。”小雪甜甜的话语打断了山幸的思路。
“我也是刚到这里不久,以前一直在伊势。”
“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喜欢神社里的人,一点也不喜欢。”小雪嘟嘴的模样,像极了可爱的邻家妹妹。
“为什么,能说说么?”山幸还是第一次遇到对神社怀有如此反感的人。
“因为......”小雪的表情下严肃起来,紧咬着嘴唇,“我不希望再有人像我的祖父和伯父那样,遭遇不幸。”
祖父?山幸第一个联想到的便是自己的祖父山幸恒静。“能......告诉我,你祖父的事吗?”
小雪摇头:“不,我从未见过我的祖父。广岛出事那天,当时身怀六甲的祖母外出逃过了一劫,而她的爱人,永远留在了那片废墟间。”
山幸默默地聆听,手中还紧攥着那本红色日记册。
“年幼的伯父后来患上了严重的淋巴系的白血病,被病魔折磨了十年,在痛苦中慢慢死去。虽然我未曾见过他们,但每天我会对着他们的遗像祈祷,但愿可怕的事不要再发生在我们这代人身上。”
山幸感叹道:“你选择成为一名护士,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小雪点头道:“是的,希望通过我的小小努力,为病人驱散不幸。”
山幸道:“许多年轻人已经忘记了上一代的事,你却记得那么清晰,真是不一般的姑娘。”
“你们神社的人,用宗教的外衣播撒战争的种子,我讨厌这种事的存在。山幸先生,我有事先走了,明天你就可以出院,我们......或许会再见面的。”小雪恭敬地一鞠躬,袅袅的身姿消失在病室走廊。
六、红酒与泪
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山幸选择和由美一起共进晚餐。两人上一次的烛光晚餐,要追述到前年的圣诞夜。
山幸已很久没有审视两人的感情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各种神事礼仪上,当年令人心惊肉跳的初恋,现在看来都是稀松平常,如富士山下的镜池般波澜不惊。直至这次发烧住院,才体会到由美的温存怜爱。自小便失去母爱的山幸,隐隐间对由美存着一丝母性的寄托。
晚餐定在东京闹市区的“纯爱”西餐馆,山幸看中那里幽静怡人的环境,还有插着玫瑰缀着爱心的情人雅座。
山幸不会饮酒,替由美点了红酒,自己要了一杯果汁。牛排、浓汤、三文鱼......侍者带着舒心的微笑,轻巧地将菜色上齐,又悄悄退开。由美今天身着性感撩人的黑色吊带裙,涂抹了一层淡妆,曳动的烛光将她胜雪的肌肤映得忽明忽暗,妖娆中蕴着几分神秘。
“怎么今天想到约我出来,我记得,你似乎不太喜欢来这种地方。”由美轻呷了红酒,指尖轻轻地划着杯壁。
“今天是来谢谢你的,在我最虚弱的时刻,有你陪在我身畔。”山幸款款地举杯相邀,两人会心地碰盏一笑。
“这套西装非常配你,又让我回忆起了那位在学院里风度翩翩的学员会主席。”由美的话勾起了他美好的追忆,当年深沉儒雅的山幸被选为学员会的主席,是全院女生心仪的对象,也就是那时,他的气质与谈吐俘获了由美的心。
“谢谢你,还记得当年的那些事。”山幸由衷道。
“你今天怎么了?除了说谢谢别的都不会说了么?”由美嘟起了嘴。
看着她装作赌气的可爱模样,山幸脑中不由闪过另一个女孩的模样,小雪嘟嘴的样子也那么让人怜爱,相形之下,由美要更成熟性感一些。他暗暗自责,不该在与情人幽会之际,脑中却在想另一个女人。山幸凑上前,双唇在由美光洁的脸颊上轻触了一下。由美飞起了幸福的红晕,端起酒杯道:“你不陪我喝一杯么?”
山幸虽不胜酒力,却碍不过由美的盛情,只得憋着喉咙强咽下去。甜中伴苦,略带微辣的酒汁滚过山幸的喉管,刺激却不并受用。
由美连骗带劝,山幸连饮了三杯,又吃了半块牛排。牛排的肉质鲜嫩,却是半生的,红殷殷地略带血丝,隐隐间有股腥味,山幸饮了一大口红酒以压抑那股肉腥气。酒入愁肠,感觉脑袋昏沉沉的,吐字也渐渐地不利索起来。
由美问道:“我听说,你和部利司南之间曾有过一次争辩?”
山幸努力排遣着脑中的昏沉,费力道:“好......好像有过......”
“我听三井先生说,你的思想与神社的理想不太合拍,这可是件危险的事呢。”由美又替他斟满了酒,言语间略带责备。
山幸只觉得酒劲上冲,一阵说不出的恶心感郁积喉头。“什么......危险?你去告诉......三井那......家伙,少装出一副政客的假模样!”
由美放下酒瓶:“山幸君你醉了。服务生!请替我拿一杯清水来,谢谢。”
“我......没醉,他们眼里,只有战争......战争!”
由美替他喂了一杯清水,山幸略感到清醒了些,只是脑际还有些刺痛。
由美道:“在靖国宫的表现,关乎着你的前程,还有我的幸福,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不就是奉神还是奉人么?这有什么可争辩的?我们只是服从天皇陛下的需要罢了!”
“混帐!你只知道你自己!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自私!”山幸气得一拍桌子,惊得隔座的情侣们纷纷侧目。
由美没有争辩下去,双手掩面,呜呜地抽泣着......
回到宿舍,山幸的酒醒了大半,只是胃中的不适感还未消除。他不禁有些后悔,不该向由美发火,事实上,这也是他们相识十年来的唯一一次不快。他实在困惑,为什么一次浪漫的烛光晚餐会弄得不欢而散。回想起来,这些日子的种种不顺,皆源自对靖国神社“泛神”思想的抵触,原以为由美会站到他这一边,现实却无情地揭示,他山幸彦只是孤家寡人。现在想来,由美关注自己未来的幸福,这也是女人的常情,但为何偏偏容不下她这份“常情”呢?
山幸这才想起衣兜里的那枚求婚戒指,原打算晚餐结束后向由美求婚的。算起来,山幸已经三十,由美也快二十七,换作平常人家的青年,早已成立甜蜜的小家庭了。
他饮尽了一盏清茶,极力压制着胃中的呕吐感。百般凄凉之际,好在有祖父的日记为伴,让他借着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聊遣失落。
远征异国的祖父,因为远离亲人而寂寞。而我,身处祖国的中心,爱人就在身边,却依然落寞无助。
思虑至此,眼中隐隐有液体夺眶而出的冲动。
祖父的日记仍在继续着,单调的文字记述着战争与人的故事。山幸机械地一页页翻着,其中一篇标注为“昭和十九年三月十日”的文字引进了他的兴趣。
今天,我奉命调离战地医院,前往浙西后方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与我同时接到调令的还有另两位医官。我十分不解,前方的战事一刻也未曾休止过,每天屯积的伤员与日俱增,一般我们只能医治那些有康复希望的,而受伤过重者只能置在一边任其默默死去。在这样一个紧张关头,为什么还要将数量原本有限的医官抽调走呢?
昭和十九年三月十二日 经过两天一夜的车行,我来到了位于中国浙西一处偏僻的山区,非常奇怪的是,这处毫无军事价值的荒山居然划出了军事禁区。进入其中,才发现别有一番天地,葱郁的山岭下竟修筑了一座巨大的地下实验室。其间的设备之新,资料之全,令我闻所未闻。走进地下室之前,我们一行人都经过了严格的消毒。这里的负责总监部利义男大佐,四十五岁,东京都人氏,是个刻板严肃的典型军人。在熟悉了实验室的设备布局之后,他向我们宣布,帝国正在研发一项足以扭转胶着战局的利器,这项研发,代号为“菊水”。
昭和十九年三月二十五日 “菊水”计划是绝密的,连我们这些参与者都只知道一部分轮廓,所有人员的人身自由都被剥夺,我们被严令不得外出,直至计划达成,我们只能生活在地下的暗室里。所谓研究,被分成了好几大项。我们外科医官一组负责生物的解剖研究,而细菌学专家则被分至另一组。两组人员之间不得交流,整座实验室的气氛异常紧张。解剖的对象是一些小白鼠之类的走兽,后来发展到猴子一类的灵长动物。好在自已的外科基本功比较扎实,这样的解剖手术对我来说是轻车熟路。
祖父轻松的口吻,却让山幸感到一股莫名的可怖,这座秘密实验室的背后隐藏着何等玄机?夜已深沉,但山幸睡意全消。(待续)
注1:大正十年,即1921年。
注2:倒幕战争(1867~1868),即日本的尊王攘夷派发动的针对德川幕府的战争,最终以倒幕势力获胜,明治天皇掌权,下昭维新,日本进入资本主义。
注3:崇敬奉赞会,建立于平成10年(1999年),是为靖国神社提供赞助和活动经费的民间团体。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2-17 12:12:11 最后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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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的每日心情 | 慵懒 2014-6-11 23: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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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6 天 [LV.2]偶尔看看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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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的刻画比上一篇更鲜明.
有点漫画的意境.
多写点,可以出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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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的每日心情 | 无聊 2013-2-1 15: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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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1 天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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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由 今天 在 2005-12-13 10:08:59 发表
写日本人研究生物武器??
好象没那么简单的样子,楼主好像又要撰上一篇二万字以上的长文了,期待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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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的每日心情 | 慵懒 2014-11-3 15: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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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12 天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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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楼主 |
发表于 2005-12-17 12: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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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下部
七、死亡菊花
昭和十九年五月二日 若不是每天保持着记录日记的良好习惯,我几乎已经忘了在这座地下城堡里生活了多少日子。每天除了实验,就是收听帝国电台的播音。一样的面孔,一样的手术,一样的时间表......今天,部利总监将全体外科组的医官集合起来,神采熠熠道:“各位,我相信,作为一名外科医官,你们对人体解剖学的向往一定是热切之至。可惜在日本,解剖活体是非法的,但在支那......”他边诡笑边吩咐士兵押来一群支那百姓,而后说:“这些支那人都患了内脏器官的绝症,现代医学已无法拯救他们,与其让这些人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不如由各位帮助他们一下,替他们解除痛苦的同时,为人类医学的进步做出一点小小的贡献。”
虽然这些支那人蓬头垢面,萎靡的眼神带着极度的惊恐,但接触过无数病人的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决不像是患上绝症的人,他们只是营养不良或是严重缺乏睡眠。“病人”们被强令脱去衣服,摁倒在解剖床上,强行注射了全身麻醉。在麻醉剂的作用下,他们一个个沉沉睡去,仿佛躺在天堂的安琪儿,可等待他们的却是来自地狱的巨镰。
在部利总监锋锐如剑的眼神催逼下,所有的外科医官立即进入手术状态。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的皮肤偏黑而又粗糙,一望而知就是常年耕作于田间的农人。我颤抖的手捏住手术刀柄,轻轻划破了他的表皮,当鲜红的血液像挤破了皮的蕃茄一样冒出来的时候,我额头的汗珠不争气地狂渗起来。当年我选择拿起手术刀是为了救人,却不曾想,今天却要用它来杀人。此时,我倒希望他真的是患上了绝症,我不过是在丧钟敲响之前提前送他上路,这样才能够缓解一丝杀人带来的负罪感。
我小心地打开了他的胸腔、腹腔,肺叶、肝脏、肾脏......还有那颗跳动的心,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人体是美丽的,那些间红间白的脏器,如一座挂钟的机件,有序地运转着。我仔细观察过,这是一个身体完全健康的男人,体征没有任何病变。我这才意识到,我杀了人......
其他的医官们开始将受剖者的内脏一件件取出,浸入福尔马林液里。我的刀几经探缩,却不敢摘下那颗跳动的心脏。这时,大概是麻药的药力刚过,这个男人突然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现自己已被剖开,五脏六腑全都裸露在外。我能够理解他当时的恐惧与愤怒。他哇哇地叫着,骂着,挣扎着想从解剖床上爬起。我已吓得无法挪动脚步,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瑟瑟发抖。部利总监敏捷地掏出手枪,扳机一响,那个浑身是血,肠腑已经倒挂出来的男人便失去了呼吸。总监铁青着脸,给了我两记响亮的耳光,斥责我不像个帝国军人,然后拎起我的头发,狠狠撞向手术台的边角,最后,他一把摘下那个死去男人的胆脏,将绿色的苦胆甩到我脸上。一瞬间,血腥、苦涩,整个世界充斥了恐怖的红与绿......
读到这里,山幸好不容易平复的呕吐感又酸海生波,渐渐泛起,一阵阵的恶心。这片红与绿的癫狂,虽然隔绝了六十年,仍旧穿越了世纪的隧道,绘出一幕可怖的图景。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山幸,令他努力忍住不适,继续看下去。
昭和十九年五月十八日 从那天开始,解剖人体变成了思空见惯的事,我努力地把自己想成一位天皇武士,可以痛饮敌血笑啖虏肉而面不改色。一份份有关人体数据的报告被拟成,尽管我不清楚这些报告的具体作用。
今天,部利总监向我们宣布,将进行一项针对支那人大脑特征的手术。我们中间只有来自秋田县的本村大夫有过脑外科的经验,他被理所当然地指定为手术的主刀。这次用作实验品的是一位支那战俘,被带进来时还穿着灰色的破旧军服,嘴里破口大骂不停,直到注射麻药才安静下来。看得出,本村在切开他脑颅的同时,双手颤得非常厉害,当乳白色的脑皮层露出来时,部利总监居然发出了一声赞叹,那种表情让我相当的厌恶。随后,本村大夫被要求对大脑进行纵剖面的切片取样,本村犹豫了一下,解释说他从未做过如此离奇的手术,结果和我一样遭到了总监的斥骂。由于担心受到上司的处罚,本村最后还是小心地取下了切片。白色的脑核带着稠稠的浆汁,我捂紧了胸口,努力不让自己呕出来。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部利总监用镊子夹起了那块脑切片,说是庆祝菊水计划的关键性突破,而后居然将脑切片慢慢送进自己口中,白色的脑浆在他齿缝里迸溅流淌。我闭上了眼睛,只听到他口中吱吱的咀嚼声,就像尖针刺扎我的心脏。
读到这里,山幸再也忍不住胃中的翻涌,一股腥气腾了上来,“哇”地花花绿绿呕了一地。
他简直无法相信,在一个文明社会里,以和平、友和标榜的大日本皇军,居然干出与禽兽无异的事。如果说之前的活体解剖还有一些医学用意的话,那么部利的活吞人脑,饕餮人宴,就完全是兽性变态了。他突然想到了那片灵柱海,这样的人类渣滓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地供奉在神社里,简直是对神道的污辱!
一阵狂呕之后,山幸觉得清醒多了,虽然身体尚虚,但强烈的义愤令他坚持着继续往下看。
昭和十九年十二月二日 长时间地处在隔离状态,无法得到外界消息,唯一的渠道是帝国电台。现在已经很难从电台里听到皇军胜利的消息,播音员一直在宣传那些用“神风”战术与敌军同归于尽的“玉碎”军人。我甚至预感到,日本将无法赢得这场战争。
今天的例行会议显得有些不同寻常,部利总监的脸上一直露着笑容。他是个平时看不到笑容的人,而现在,他笑得特别畅然,整个会议的气氛显得有些轻松。总监在会上宣布,“菊水”计划的研发工作已经结束,一项足以扭转战局的秘密武器已经牢牢握在皇军手中!
“菊水”?“菊水”究竟代表什么?山幸猛然想到铁箱中的那些带着菊花标记的档案袋,他立即自床铺下翻出了铁箱,将箱中所有的资料统统倒出。望着满床的资料,他倒一时无从着手,只能信手拣出一只,袋中是一沓沓文稿纸,有日文也有英文,更多的是山幸无法看懂的化学分子式。但有一个词他看懂了,那就是“炭疽”。高中时代的生物课,老师曾在课上讲过这种可怕的病菌。资料浩瀚如海,山幸只能挑一些简明的介绍资料,所谓“菊水”特研计划,就是对炭疽菌进行变种研究,使之更具致病性,更适合在亚洲人体质上感染传播,然后用于军事目的,迅速瓦解支那军民的抗战意志。
看了一整晚的资料,东方已渐黎明初白。山幸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疲倦,他惊讶,他愤怒,他惶惑,他不解。那朵绽放的菊花,糊模间渐如张开的鬼爪,狂舞着向人索命。
八、部利世家
待到了上班时间,山幸才感到一阵阵的睡意袭人,毕竟是病愈方初,一夜不眠令他哈欠不断,头痛欲裂。
昨夜留下的呕吐物狼藉了一地,刺鼻的酸腐味道充斥了整座房间。他皱了皱眉头,后悔不该酗酒贪杯,以致满口的胡话加上一地的秽物,还惹得爱侣生气。他唤来宿舍看护,将地板冲洗干净。一切安排定当,正欲出门,却见部利司南站在宿舍门外,一边还有侍者搀扶。
山幸觉得很是意外,不好意思道:“司南大人,您怎么来了,我这里太乱,实在是对不起了。”
部利司南还是一脸的慈和:“我听说山幸君你病了,一直未有机会到医院探望,现在你病愈归来,我这个做长辈的,当然要来过问一下寒暖。”
“感冒着凉了,发烧住院,也不是什么大病,烦劳司南大人费心了。”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在我眼里,每一位神社的员工都是我的晚辈子女,哪一个病了,都会让我寝食不安。这样吧,多休息几日,社里的事你就暂时别操心了。”部利的言语含着真诚。
山幸心中涌出些许感激:“不妨事的,我已经康复了。”
“你们年轻人呐,精力旺盛,却不懂得张驰之术,收敛锋芒,以图长远。”
山幸一时间没有嚼出部利这番话的含义,只得喏喏道:“司南大人是过来人,人生经验值得我辈学习仿效。”
“山幸君,我可听说你和由美之间发生一些不愉快,是这样的么?”部利突然话锋一转。
山幸颇有些悻悻然:这由美怎么什么事都往外捅,两人之间的私事何必要向外人倾诉呢。“司南大人,这些小事都烦劳您操心,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可不是小事,据我所知,你和由美之间的种种不快,并非缘于生活的琐事,而是与神社的宗旨有关?”部利的脸渐渐沉了下来。
山幸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低声道:“......是有一些观点上的不同。”
“山幸君,还记得数个月前,我们在拜殿中的一番对话么?看来你我观点上的冲突并没有得到弥合,这令我相当的失望。”部利微叹了一声。
如果说山幸之前还对由美怀着一丝歉意,那么部利的话却又重新勾起他的愤懑。他感到痛心,从前那个单纯而无心计的由美已经不存在了。
“山幸君,你的神学修养并不在我之下,应当知道,日本神道脱胎于原始的图腾崇拜,后来吸收了传自中国的儒教思想,才孕育出今天以崇神尊王为核心的神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神道经历了一个从自然向社会转变的过程。”年届八十的部利,思路依然清晰。
山幸的思绪却很乱,注意力无法集中,浑身燥热不安,脑中一会儿闪出由美哭泣的脸,一会儿又浮现出祖父的日记。
“神道的最终目标,是实现天皇陛下八紘一宇的理想,也就是让全天下的土地都成为天皇的领土,全天下的人民成为天皇的子民。要实现这个理想,必然要将教与政结合起来,否则,就只是空想。近百年来,无数的仁人志士为这个目标奋斗乃至牺牲,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在我眼中,他就是我所敬奉的神灵。”部利继续侃侃而谈。
山幸低着头,不住地胡思乱想,以致部利的长篇大论基本没有听进多少,但‘父亲’一词却印进他的脑海。父亲?部利司南的父亲?他猛然间想到了些什么,部利义男,“菊水”项目的总监。
“司南大人,不知令尊的名讳是?”毕竟全日本姓部利的人太多了,山幸从不相信什么巧合。
“怎么,你听说过家父?”部利有些诧异。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这位靖国英雄的事迹。”山幸第一次说谎搪塞,多少有些脸红。
好在部利未曾察觉,还真的以为自己的口才征服了这位骄傲的神赐之子,以至令他对靖国英雄产生了莫名的崇拜感:“家父的灵柱也奉在拜殿之中,今日天高气爽,风和日丽,你我一同前往祭拜一番吧。”
临近十月,每年一届的“游就馆之友”讨论会即将开幕,神社上下一片忙碌,担当粉刷装饰的工人来往穿梭。
两人穿过这片嘈杂,径直前往拜殿大厅。一进厅门,山幸又望见了那片灵柱海,不由心道:“如此多的灵柱位,也不知那位部利老先生的英灵供奉在何处。神灵正是因为脱俗,才显得可贵。而神社中的英魂,纵然生前贡献于国家,但数量一多,未免也不太值钱了。”
部利吩咐厅内的工作人员:“请替我调出0206897号的资料。”而后对山幸道:“我在神社供职已经快四十年了,在这将近一万五千多个日子里,我无时不刻牵挂着这些伟大理想的殉道者,尤其是我的父亲。”
他话音刚落,大厅内的电子显示屏忽然闪了几下,而后跳出一幅巨大的电子相片,相片上是一位鹰目浓须的中年军人,皮肤偏黑,右侧面孔略带麻皮,目光锐利而又带着几分诡异,给观者以极不舒服的镇慑感。显示屏右下角还有此人的生平简历:
部利义男,明治32年生人,东京都人氏,华南派遣军陆军大佐。昭和二十年九月五日于支那国湖南省衡阳近郊战亡殉国,时年45岁。昭和二十五年追赠为陆军少将。
当“部利义男”四字映入山幸眼帘的一刹,他立时感到极度的不适,遗像上的老部利顿时变得目光狰狞,微张的齿缝间竟似淌着鲜血脑汁。
大厅的音响奏起了旧时代的军歌,部利司南恭恭敬敬地跪拜、叩首。即便是出于礼貌,山幸也该陪部利一同跪拜,但他无法驱使自己向一个食人生番下跪。没来由的,山幸内心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虽然他也忠君主爱国家,将神道事业奉为一生的追求,但他也珍视生命,厌恶杀戮。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这两者是不矛盾的,甚至是目标一致的,渴求天照大神的光芒普照世间万物,但在这里,这个叫做靖国神社的地方,一个茹人血食人肉的恶魔居然被高高在上奉为英物,这个恶魔的后人还成了日本第一神社的宫司南!
一瞬间,他觉得头脑晕眩,两腿轻轻飘飘的无法立稳,呼吸也变得急促异常。原本高大宽敞的拜殿大厅,此时竟如盖顶一般压抑。他发觉双手在不住地颤抖,眼眶中郁积了一汪悲愤的海,涌动欲出。痛,胜过切肤之感的痛,毕生所追求的神界仙境,原来只是一幅丑陋的庸人涂鸦。
部利规规矩矩地做完一整套祭礼,懑顸地转过发胖的身躯,发现山幸还立在原地,瘦弱的身体在不住地发颤。他惊道:“山幸君,你不舒服?来人,快!扶山幸君回宿舍休息!”
入夜,山幸彦才发现枕巾已经被自己的泪水打湿了。作为一个日本男人,是只能流血而不可以流泪的,即便是日本女人,也不轻易哭泣。何况他是神的孩子,神学界的骄子呵!
神的孩子?他不禁感到可笑,原以为自己有一颗坚强于凡人的心,今天他才发现,这颗心比凡人更加脆弱。
九、旧日的癫狂
自懂事以来,他便久未尝过眼泪的滋味,才发觉痛哭是一件非常伤身的事,带着抽泣未定的喘息,他痴痴地盯着单调的天花板发呆。
在幼时的意识里,天皇就是善良正义的化身,是天照神在人间的使者,庇护着世间的一切生灵。一个由天皇治理下的世界,定是没有纷争、没有痛楚、没有灾祸的盛世。憧憬于这番理想,他虔诚地皈依了神道。直到今天他才幡然,原来三十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
泪水已经收住,转颜为一丝苦笑。靖国的拜殿中供奉着食人恶魔,伊势的木屋里编织着虚伪的理想。靖国的日子如同鬼魅,伊势他就回得去么?
原来,世间最可怖的事不是死亡,而是活着却找不到心灵依托。此刻,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似乎只剩下那本祖父的旧日记。抚摸着满是黑渍的册皮,不由地涌起一股兼爱兼憎。憎,这段旧时代的癫狂将他拖入万劫不复无法自拔的孽渊;爱,因为诚实的文字为他还原出“神”的真相。
祖父的记录渐近尾声,时间标注为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一日。
从今天起,“菊水”计划将走出实验室,进行自然条件下的活体试验。就在昨晚,负责细菌项目的岛原博士突然服毒自杀了。他的妻子女儿死在了美军飞机的空袭中,他用知识保卫着国家,国家却没有力量救回他的全家。岛原的意外自杀,却并没有拖慢试验的脚步......
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四日 在支那湘西山区里徒步行走了三天,崎岖的山道令我几欲散架。傍晚,我们在深山中发现了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这里的村民还保留着古老的生产方式,也许是很少接触外人,面对皇军的突然到访,他们并不像一般支那百姓那样恐慌。这里恶劣的自然条件令这些人明显地营养不良,连续的干旱让当地很难收获到可以裹腹的作物。我们在对村落附近的自然状况做了记录之后,部利总监下令将冷藏箱中的“食饵”抬出来,那是一箱香气可人的米饭团。我们只有二十二个人,大都没有携带武器,要将病毒强行注射进这些人的体内,不是件易事。别出心裁的总监居然想出了将病菌藏入饭团的主意。
食物的香气很快诱来了久饥的山民,他们对于皇军的“盛情”没有丝毫的戒备,成群结队地用上古仪式向我们致上谢意。由于饥者太多而饭团有限,老人和孩子得到了优先照顾。我望着一个正在狼吞虎咽的男孩,大概只有二、三岁大,他显然是饿坏了,由于一口吞得太多,一对小腮帮立即撑得胀鼓鼓的,他闪着羞涩的眼珠朝我一笑。那双眼睛令我想起了远在伊势的儿子,我忽然产生了上前夺下他手中死亡的强烈冲动,对军法的畏惧却让我迈不动良知的一步。
看着村民们咽下最后一颗饭粒,部利这才满意地下令离开。
昭和二十年六月二日 时隔一周,我们循着地图标注,再一次找到了这座偏蔽的山村。刚接近村口,便闻到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整座村子透着沉沉死气,仿佛是地狱的入口。病菌的杀伤力得到了验证,全村二百多口人没有发现生还者。直接食用饭团的老人孩子最先死亡,周围的成壮年人受到传染,也相继死亡。经过变种改良的炭疽菌得以在干旱燥热的地区存活,“菊水”计划的成功足以令部利总监飞黄腾达。
在一间半坍塌的草棚里,我意外发现了那天冲我微笑的男孩一家。原本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小屋,如今成了没有生气的墓穴。炎热的天气让尸体迅速肿胀腐烂,男孩瘦小的躯干被尸气撑得发胀,那对羞涩的眼珠暴突出来,令人发怵。一家五口的尸体上遍布着斑斓的绿斑,还有白色的溃烂点,烂点被四周隆起的腐肉环拱着,像极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白色菊花。不!那菊花竟动了起来,变成了一只只白色的蜘蛛,飞快地朝我爬过来......
接下去的日记都没有标注明确的日期,字迹缭草难辨。
蜘蛛!为什么到处都是蜘蛛!实验室、资料室,连我的宿舍都爬满了这种恐怖的生物!今天,帝国电台播送了天皇陛下的停战诏书。蜘蛛!它们又朝我爬过来了!“菊水”项目被勒令终止,部利总监发疯似地扯碎了命令电报,向我们吼道:“停战诏是天皇受人胁迫而下的,圣战不能停止!”蜘蛛!这些讨厌的爬虫究竟要纠缠我到几时?总监命令全体医官,明天一早携带上所有的病菌弹,向衡阳市发动终极战。我恨蜘蛛!我恨创造出蜘蛛这种生物的人,我要烧光它们!烧光这些恶心的秽物!
日记写到这里嘎然而止,之后便是一堆堆奇怪的符号和图形,或横或竖,或张扬或飘逸,像蜘蛛,像火焰,更像菊花!
山幸艰难地合上日记册,心灵仿佛经受了一次地火的煎熬。基本可以断定,祖父就是在那一年开始半疯癫状态的。一个极端理性的人走入疯癫的世界,这令旁人无法理解。死亡的恐怖对医生来说习以为常,再惊心动魄的血腥场面也不至于击倒祖父坚强的人格。
“依托”?山幸突然想到了这个词,当那种对国家民族的狂热与内心的道德良善水火不容的时候,极度的无依与精神世界的失落,会让意志坚定的人更快地被击垮。
祖父的墓前一定已长满野雏菊,伊势山间的寒风带来孤独与愁怅,让哀伤的碑文愈加悲凉,生前的疯癫会让人误解他善良的品格。而行恶者的灵位却被笼上神话的光环,以英雄的待遇接受顶礼膜拜。山幸心碎欲裂,痛惜这世界的良知颠倒。
之后的半个月,山幸是在混沌的状态下度过的。他变得慵懒而不修边幅,早课缺习,每天例行的午拜与夜拜也不见他的踪影。这些日子里,由美来望过他几次,每回相处,只是互不作声,默面以对。也许除了由美,神社里的其他人已经将他遗忘了。他的“见习期”即将结束,却不见社里有任何的表示,也许是被推延了,也许是人事部门早忘了他的存在。
在一个笼雾的早晨,山幸的房门被“呀”地推开。他睁开惺忪的眼皮,只见三井满面涂霜立在门外。
“之前一直想找你谈谈,但现在我想,和一个已经沉沦的废人攀谈已经没有必要了。”三井音调不高,却含着严厉。
山幸没有多看他,闭上眼重又睡下。
“我来是告诉你,今天下午全体祭司会议,部利大人让我来请你参加。”三井故意把“请”字念了重音,且语调向下拐了弯,一脸的不悦。见山幸爱理不理,他也不再自讨没趣,“啪”地重重合上了门离去。
山幸本不想动弹,他在床头躺了太久,以致大腿肌肉开始萎缩。原本想让自己如一滩烂肉般腐臭下去,但当听到“部利”这个名字,心头不由一震。他似乎想到些什么,强支着身体坐起,虽然头脑昏沉,但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脑神经的震颤,如同魔鬼的竖琴被憎恨的利爪猛地拨响。
当山幸低着头走进会议室,发现里面已坐得满满当当。不少人见到神情落魄的山幸时,都露恶讽般的一笑。部利司南仍是满面的慈容,柔和道:“山幸君也到了,我们开始吧。今天的会议,我先向各位宣布一条喜讯。”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部利身上。
“首相大人前天夜里作出决定,将冲破层层阻力,于后天清晨参拜我神社,祭奠战争英灵!”众人立即爆出一阵喧闹,所有人都喜形于色,弹冠相庆,除了歪坐角落的山幸。部利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道:“首相此行的目的,除了祭拜战亡名将,还有便是追赠家父部利义男为靖国英雄,列为一等神供奉,以表彰家父在战争期间的莫大贡献,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
全体祭司起立,有节奏地击掌致贺。熟悉部利司南的人都知道,为了让乃父英灵高晋,成为一等神供奉,老人家苦等了三十多年,今天最终如愿,实在令人感动莫名,这是靖国精神的体现,又是孝道的传扬。山幸麻木地站起,应付式地击了两下掌。
部利显然也是心潮澎湃,止不住老泪盈眶。待掌声寥落,他拭去眼角的湿润,继尔道:“下面,我再宣布一个决定:关于见习祭司山幸彦君的升任。”
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向颓唐的山幸,有同情的,有嘲笑的,有幸灾乐祸的。部利郑重念道:“山幸彦君出自名门大社,神学造诣不凡,入我靖国社之后,表现卓著,自今日起升为正式祭司。”
所有人都是一愣,三井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部利手中握着的高级宫司决议,早已宣判了山幸靖国生涯的不合格。谁曾料到,部利司南矢口推翻了既成的决议,替濒临崩溃的山幸重现了春天。
十、天火
山幸慢慢站起身,用一板一眼的口吻道:“谢谢司南大人的美意,还有诸位宫司的提携。但是......请恕我不能接受此职。”
山幸的“不识抬举”显然令部利颇感意外,他迟疑了片刻,尴尴道:“山幸君有这个觉悟......当然很好,但是我劝阁下,还是再考虑一下。”
“我想,司南大人是错解我的意思了,祭司的虚名,见习还是正式,于我而言不再有任何意义。”在一片惊愕声中,山幸朗朗道:“我,山幸彦,从今天起,放弃神道信仰。”语音刚启,整座会议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他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失措的脸,睨了一眼气急败坏的三井,还有哑口无言的部利,“日本是个信仰自由的国家,我想各位应该不会阻碍我的决定。”说罢,他褪下神社制服,轻快地踱出会场。
天空阴霪着,山幸却有种脱离囚笼的畅快。虽然说出“放弃信仰”,令他心痛不已,毕竟这是为之奋斗了十多年的理想。然而此刻他心如明镜,神学贡献于人类的福祉,不在于尊皇卫道,不在于八紘一宇,更不是满足一小撮人的政治贪念,只可惜偌大的日本岛竟没有他的知音。
转下二楼的扶梯,一个温柔的女声喊住了他:“山幸君,等一下,好吗?”
深灰色的长裾让由美俏丽中添了几分幽怨,迷人的眼眶深陷着,肤色失却了光彩,一个月的相隔,她仿佛一下憔悴了许多。
两人相视良久,彼此凝视着熟悉的爱人,却吐不出一字。最终还是由美打破了沉默:“你......真的那么决定了?”
“你都听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放弃你的理想,放弃你的前途,放弃你的......爱人?”三言两语,由美已激动地泣不成声。
“因为,我不愿意再生活在谎言中,将毕生精力奉献给虚伪。”
“我,也是你所谓谎言的一部分么?”由美泪眼凝望着他。
他静默了片刻,问道:“由美,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一起离开这个欺世盗名的地方。”
“山幸,你太天真了,你早已无法回头了,你的名字已经和神维系在一起,神的孩子只有在神的庇佑下再得以成长,离开这座圣殿,你山幸彦不但一无所有,还会为人唾弃一生!”
“由美,你也会唾弃我的,是吧?”山幸惨然一笑,转身欲走。
“山幸!你这个傻瓜!”由美冲上前紧紧搂住他,发烫的脸颊贴着山幸宽大的背脊,任凭泪水放肆地奔流。“回来吧山幸君,回来!把你的心留给我。”
山幸强忍住悲恸,慢慢拉开由美紧扣的手:“由美,还记得那只爷爷留下的铁箱么,也许,他的忠告没有错,我不该打开它。”
“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你告诉我啊!”由美的泪水在他的衣衫上留下一个圆圆的湿晕。
“我得到了一个真相,却失去了前途,失去了你。如果人生是一场博奕,那么我终究还是输了。”他推开已成泪人的由美,扶住她肩膀道:“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山幸瘦弱的身躯消失在靖国宫的浓郁苍翠之间,留下身后跪地掩面长泣的女人。他感觉心在剧痛,这种痛楚,只有酒精可以麻醉缓释。
入夜,习习凉风将醉入酩酊的山幸抚醒,张开醉眼,发现自己几乎浸泡在酒精里,桌上的空酒瓶横七竖八。自从上一次醉后狂吐之后,他感觉酒量大了许多,从不贪杯的他,开始懊悔前半生错过了最好的朋友——酒。
酒,既是避世者的逍遥,也是醒世者的良药。侠士饮之壮怀,文豪饮之舞墨,政客饮之诡道,情侣饮之不弃。山幸饮的却是忏世之酒,为那战死异乡的日本男孩而忏,为惨遭剖腹的中国人而忏,为小雪无端亡命的亲人而忏,也为那座湘西小山村二百多条冤魂而忏。如果一杯烈酒可以换回一条屈死的英灵,山幸宁愿醉死在酒盅。
少顷,宿舍门外传来缓而有力的皮鞋击地声,山幸扯着麻木的喉咙:“进来吧!门没有锁。”
随着房门的吱呀开启,部利苍老挺拔的身躯柱着手杖,踏进了这间满是刺鼻酒气的小室。床上烂醉的山幸,还有一屋的狼藉,并不令他感到意外。不露喜怒的部利环视四周,而后选择了一把靠床的椅子坐下,支起了一只卧倒的酒瓶:“好烈的酒啊,年轻人,介意和我老头子喝上一杯么?”
“喝酒?可......以,不过,别......和我谈什么祭司不祭司的,老子......可不爱听。”山幸颤颤巍巍地替部利斟上一杯,拍拍他肩道:“来!......喝!”
部利并不见怒于他的胡言,爽快地仰脖饮下此杯,悠悠道:“祭司的事可以不谈,那么,那只铁箱的事,我们可以谈谈吧?”
“铁......铁箱?”一惊之间,他醉意消了大半,立即俯下身子寻找床铺下的祖父遗物。令他惊愕的是,铺下竟然空空荡荡,箱子早不见了踪影。他疑心是自己醉眼迷离,忙揉了揉眼睛。
“别找了,箱子我已命人搬走了。”部利不紧不慢,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它对你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山幸努力保持镇定,双手却在不住发抖。
“自从那天阁下在拜殿中的不寻常表现之后,我便遣人调查了一番,原来,你我之间,不但是忘年交,还算是世交。令祖父山幸恒静曾与家父曾在同一部门服役,且是上下级隶属。”部利保持着饮完酒后摆弄杯子的习惯。
“别说了,那是日本的丑闻、耻辱!”山幸几乎要发作。
“我清楚,同样是帝国军人,参与的又是同一项计划,一个被高高供奉,一个只能萎顿在凄凉的孤坟里,的确不是太公平。”部利放下手中的空杯,郑重道:“我明白山幸君的心疾,令长辈的英灵风风光光的受后人崇敬,是任何懂得孝道者的夙愿。不过,阁下采取极端的方式抗议,不是太无趣了么?山幸,我部利是个爱才之人,你的神学修养是靖国神社的财富,只要你回来,我可以下令将令祖父的灵位迁入拜殿,享受一等神的待遇,受万世景仰......”
“部利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山幸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像靖国神社这样藏污纳垢,将杀人魔王供奉为神的秽所,我决不能让祖父业已自省的灵魂再受到污染!”
山幸的直言相激显然令部利怒火中烧,满是折皱的皮下,条条青筋暴突出来,他握紧了拳头,但依然维持着儒雅的长者之风:“年轻人,你出生在没有战火的年代,没有资格评论当年的是非。你可曾知道,六十年前,令祖父还有家父,几乎完成了一项足以扭转帝国命运的伟业,如果不是一场意外的事故,东亚圣战的结局就不是这样,广岛长崎的悲剧也就不会上演!”
“这就是令尊滥杀无辜的理由?可以将活人的身体咀嚼在口中?可以将毫无戒心的善良村民当作实验工具?就可以......”
部利猛地一拍桌子,随着“嘭”的一声闷响,所有的酒瓶、酒杯一齐跃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下,发出叮叮当当的脆碰声。部利胀红了脸,用手杖撑起了高大的躯体,迈步到窗前。乌云蔽天,星月无光,远处响起隆隆的闷雷。部利微叹道:“事故发生的那天,我正驻守在二百公里以外的前线,当噩耗传来,我的长官特别批准我去见父亲遗体最后一面。整个实验室都烧成了灰烬,还有散落的焦黑的尸体,已经分辨不出谁是我的父亲。当时,我见到一个青年医官呆坐他的行李箱上,神志已然不清,口中只反复念叨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词。”
山幸尚不知道这段故事,祖父的日记上没有记载,因而听得出神。部利推开窗户,欣赏着靖国夜景,像是自言自语:“历史对于今天的人而言,只是一段聊以解闷的故事罢了,有人物,有情节,有高潮,有结局。当故事落下帷幕的时候,听者应该回到现实中来,而不是深陷在其中不能自拔。”
山幸仍在猜想,祖父当时反复念叨的究竟是什么。
部利长舒一口气,转过身道:“历史是强者书写的,被宰割的民族之所以会流血,并非他们邪恶,只因物竞天择使然,这是连神都无法改变的规律。你可以仇恨凶手,但你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当国家需要这凶手成为英雄,他便是英雄!明天,这位英雄就要接受首相代表天皇陛下的册封,而你......”部利顿了顿,“时值今日,我依然难舍对你的欣赏。何去何从,你自择吧,随时期待你的回来。”
说罢,部利踱步迈出房门。在他合上门的一刹,山幸突然发问道:“司南先生,你可以告诉我,祖父反复念叨的是哪一个词?”
部利愣了一下,答道:“蜘蛛。”
夜值深沉,喧闹一天的靖国神社渐渐寂静下来,只余下镇魂社的值夜祭司仍在祷念。山幸手中握着最后一瓶酒,摇晃着沉甸甸的身躯跨出宿舍。方才还在远处的闷雷,此刻已近在当空。雪亮的闪电如一条条金鞭,拷问着大地的灵魂。有几条电柱仿佛近在咫尺,令人惊心动魄。
阵阵忽闪中,山幸不知不觉来到了拜殿门前。昏暗中,衬着白色菊花的拜殿正像是一间灵堂,透着亡者久久不散的阴魂。看门人尚不清楚神社的人事变故,见山幸前来,以为有祭礼,忙鞠躬相迎,却嗅到了山幸的一身酒气。拜殿是严禁醉酒者进入的,但碍于身份,他也不敢阻拦,替山幸打开殿门。
殿内燃着白烛,摇曳的烛光将支支灵柱映得忽明忽暗。列在最靠前的,是所谓的一等神,用蓝底烫金的灵牌刻着战亡人的名讳。灵牌大多已年代久远,最崭新的一块用白纱盖着,尚未启奉。趁着酒意,山幸一把揭去了那块盖纱,露出御册一等神 部利义男的字样,灵位下端置有部利义男的照片,阴惨惨的笑容,白晰的齿颊间似渗出黑血。照片被一丛白菊簇拥着,恍惚中,这朵朵白菊像极了那种可怖的织网生物。
惊恐间,山幸不由倒退了一步,耳边又响起了部利的声音:“你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当国家需要这凶手成为英雄,他便是英雄!”
“英雄?哈哈哈!”山幸突然狂笑起来,这笑声在殿柱、横梁、窗棂间飞旋着,仿佛与千万阴魂一同起舞。
他边笑边拧开酒瓶塞,将整瓶烈酒慢慢倾倒在部利的灵牌上:“儿子酒量不好,你做老子的,就替他多担待几杯,哈哈......”当最末一滴酒沥尽,山幸全身一松,瘫倒在祭台上,灵牌、供品、烛台,还有老部利的照片,一股脑地砸塌下来。周围的一切立时变得火热、光灿,那些白菊的花瓣如同秋野的彩蝶,在光与热中翩翩起舞。
无比的绮丽中,一双轻柔绵软的手搂住了他,耳畔是熟悉的温言:“山幸君,我跟你走,哪怕是一起流浪......”
后记
当我在阅读《朝日新闻》头条的那一刻,我的日本朋友三浦君正斜倚着沙发坐在对角。我对日文一知半解,不由挠了挠脑袋。他最喜欢看我焦头烂额的样子,嘻嘻笑道:“叶君,看来你的日文仍旧不过关,还是我读你听吧。”
三浦君生在日本,国中以后的教育全在美国,算是那种“黄皮白芯”的香蕉人,其实他的日语也生硬的很:“标题:神秘天火袭击古刹 护道社员不幸丧生。
朝日新闻社2005年8月6日电 神道圣地靖国神社昨晚发生火灾,包括拜殿在内的三座建筑物受到了较大的损毁。据初步调查,火灾发生当晚,东京都地区发生雷暴,这是一种罕见的气候现象,社方判定是雷电击中大殿,导致该木质建筑物起火的。火灾还导致当时在场的神职人员山幸彦及一名女性讲解员不幸身亡。另据报道,小泉首相参拜神社的计划因火灾的缘故将无限期推迟......”
“山幸彦?山幸?”还没等读完,三浦君已经大叫起来。
我道:“怎么了一惊一怍的?这个倒霉的家伙是你什么人?”
三浦略带惋惜:“他是我幼时的玩伴,我们上个月还通过一次越洋电话,想不到天意弄人。”
我一下对这个“意外身亡”的山幸彦发生了兴趣,接着问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啊?”三浦放下报纸,饶有兴致的回忆道:“他是个内向的人,不,用内向一词已经无法形容了,实际上,我是他幼时唯一的朋友。”
“原来他是一个自闭的人。”我多少有些失望。
“不是自闭,他的想法很独特,有着超越年龄的早熟,呃......我是指心理。”三浦怕我想歪了。
我一笑,示意他继续。
“高中毕业之后,他进了神学院,我想,也就那种沉闷的地方适合他,事实上,他很小就失去双亲,一直住在神宫里,也就是相当于你们中国的庙。听说他后来在宗教界非常著名,许多神社争相邀请他。我们有十多年没有见面,偶尔保持着电话联系。”
“说说你们最近通的那次电话吧。”我又进入了日常办案的习惯思维。
“那次电话里,我发觉他的思维很乱,一直问我人为什么会精神失常。”
“噢?你是怎么回答的?”
三浦笑道:“我又不是学医的,只好笑他贵人多忧了。对了,我这次到中国之前,回过东京一次,想去探望他,这家伙却告诉了我一个奇怪的地址,我敲门一看,竟是个美丽的姑娘,自称是九坂段病院的护士。”
我乐了:“你是撞桃花运了吧。”
他不满道:“叶君你何时也变得滑舌起来!”
我忙致歉,让他继续讲下去。“奇怪的是,那姑娘似乎认识我,问我是不是三浦先生,然后说山幸君有事离开了东京,委托他将一个包裹转交给我。”
“那包裹呢?”我急切地问道。
“就知道你是个刨根问底的家伙,我给带来了。”说罢,三浦从提包中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红皮日记册,一看便知是经历了久远的年代而封皮破旧的那种。
我摊开一看,泛黄的纸上记满了天书般的日文。“好像是他祖父的日记,我没时间细看。”
送走三浦君的同时,我请求他将日记册留给我研究一段时间。之后的一周里,我四处寻找精通日语的朋友为我翻译,无奈工作量惊人,只好将其中一部分雇人译出。长达数十万字的日记断断续续地费去了我大半个月的时光,这段日子里,我的心情随着山幸恒静的境遇而悲喜起伏,那些淋过鲜血的文字让我震颤,我相信山幸彦当时的心情也同我一样,何况是一个笃信神道的人。
三浦君在中国的行程很快要结束,我按约将日记册归还他。临行前,他打趣道:“你和山幸老先生交流得如何了?”
我正色道:“你想不想听我的推断?”
他看了一眼手表,笑道:“班机还早,想不到临走还有故事听。”
我握着日记册,对三浦道:“如果我没有推断错,你这位幼时伙伴,应该是自焚而亡,拉着三座大殿一齐做了陪葬。而不是什么神秘天火。”
他惊得说不出话来,直愣愣望着我。
“如果说历史会不断重演,那么真的在山幸祖孙身上应验了,当年那座秘密试验室的焚毁,我推断是老山幸所为,而他的孙儿重演了那一幕。只不过六十年前烧出一个疯子,六十年后烧剩一堆枯骨。”
“这就是你作为一名职业警官的断案分析?证据呢?”三浦搓着手,一脸的不信。
“当事人都不在了,日本我又去不了,你三浦君又不愿帮忙......”
“你瞧,又扯到我了。”三浦忙喊冤。
“我凭的是日记的记录,以及对写日记的人和看日记人的心理推断,还有,就是第六感。”
“好啦,侦探先生,你是不是该把册子还给我了?”
我捂紧册子道:“这可不行,贵国在二战认罪问题上一直羞羞答答,这是有力的佐证哟。”
三浦一把抢过册子,笑道:“我对政治可不感兴趣,再说了,山幸恒静常年患有精神疾病,大家会相信一个老疯子的记录么?”
我只得怏怏作罢,目送三浦君的远行。
夜不能寐,我脑中总是映出一个瘦弱的日本青年的影子,幻想他孤坐灯下读日记的模样。号称全日本最圣洁的地方,靖国神社,却供奉了全天下最肮脏的人为神。也许山幸的性格过于执拗,选择了玉石俱焚的方式。他善良,却不曾悟到,行恶者的灵位前纵然有人顶礼膜拜,神化的光环却遮不住凝铸于历史的丑陋与嚣小。
我扭亮台灯,尝试着在稿纸上再现一个真实的山幸,那个在五十铃川畔祷求福祉的神的孩子。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2-17 12:16:01 最后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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