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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西域孤鹰]连载11/13更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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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eshuwei
时间:
2005-8-10 17:47
标题:
[西域孤鹰]连载11/13更新(完)
一
周遭的一切都是凝滞的,只有灼人的热浪和夹杂着粗糙沙粒的炙风,在地平线上蒸腾奔突,使得那凝滞的一切都微颤起来。难道,这是困毙在大戈壁中的探求者阴魂不散,为后来者幻化出的异景么?
落魄的景教会
[注1]
牧师还在祷念着:“万能的主啊,宽恕这些有罪的人吧......”身畔,衣甲不整的士卒,拖着沉重的兵器,鱼贯而行。他们仿佛一齐被剥夺了表情,血污斑斑的脸上已经察觉不到战败的苦涩,只剩下长途行军留下的木然和疲惫。队列里不时有耐不住饥渴的人轰然倒毙,尸身砸出的沙坑即刻又让泻动的流沙吞没了。
我顶住劲风,勒定马缰,嘶吼着斥问军需官现在何处。逶迤的队列里竟无人应声。
躯壳犹在,生机已死,这是一支迷失了军魂的“尸兵”么?
“禀报太子殿下!”呼哧着粗气的军马由远及近,传令兵翻鞍跪地,随着双膝落下,溅起一阵沙浪,“铁木真帐下,者勒蔑、速不台,领铁骑八千,已强渡额儿的失河,向我部袭来!”
一阵烈风呼啸而过,瞬间将他发出的音节生生地扯碎,但“铁木真”三个字却清晰地印进在场每个人的大脑,令原本失魂无语的队列为之一颤。
“脱黑脱阿将军呢?他断后力战,可曾阻住追兵?”我飞身下马,上前握住了传令者的手。
他惊畏于我的怒目圆睁,骇然道:“将军他......他已中箭身而亡。”
松开了紧握的手,我颓然委顿于地。一年前,我失去了父亲,几天前,我又失去了叔父。曾经锦衣玉食,只手遮天的乃蛮国
[注2]
太子,如今竟如丧家之犬般惶惶。
“太子......太下殿下,您......哭了?”
“没......没有,只不过沙子吹进眼睛了。”我强抑悲恸,继而问道:“此处距辽境还有多远?”
“尚不足百里,加快脚程的话,三日可抵。”
我正欲宽慰,恰在此时,整个队伍突然躁动起来,人喝马嘶不绝于耳。我迅疾掠过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
“有......有伏兵!”
“是蒙古人来了么?是铁木真来了么?”
向西极目而眺,蔽天的沙尘滚滚腾起,竟然横贯了整条地平线,马蹄踏地的隆隆声,夹带着低沉的呼喝席地而来。牧师的声声祷告,和着这动地的颤抖,宛若宇宙间的洪音,震得人心神出窍。
“太子!请下令迎敌吧!”百夫长执剑请命。
一连串对策在我脑中闪过,西有伏兵,北有追兵,南方的回鹘人已倒向铁木真,东面的金国更是世仇。
拼死一战?我木然地望着一个戴着破旧的乃蛮皮帽的少年,小家伙蹒跚地走进我的马前,拾起饿毙者的短矛。褴褛的老兵颤巍巍地拉开弓弦。
我心头一酸,遥想乃蛮南北二部,控弦操戈之士以数十万计,今日竟要败亡于此!
沙浪如压城的乌云般愈逼愈近,灰色的人与马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却不见铁木真那杆让人生畏的苏鲁锭长枪。
马队在一箭之距收住阵脚,杏黄幡上绣着大大的“辽”字。让人惊愕的是,这支骠悍的马队为首的竟是一位儒臣打扮的翩翩书生,素衣绾巾,嗓音纤细却不失朗朗:“请问哪一位是屈出律太子?”
我持鞭略一拱手,却思忖不出合适的措词,是做出为客的谦卑,还是拾起太子的威严?
那儒臣见我呆立无语,倒也不以为意,娓娓道:“在下大辽朝中书舍人耶律荒虎,奉天子谕,在此恭迎乃蛮部屈出律太子殿下。”
荒虎?这粉面玉琢,身型单薄,迎风欲倒的书生,实在无半分虎气,若唤作“白兔”倒还恰切些,换在平常,我定会扬鞭篾指,恶言取笑。然在今日,我只能咧嘴苦笑:“如此,有劳了。”
“此去我朝都城八剌沙衮
[注3]
尚有六天路程,我已在前方十里处扎营,请殿下同往安顿人马。”荒虎扬起柳眉,额间的黑痣分外醒目。他一甩马缰,衣襟下却露出一串澄红的佛珠。
凝视随马跃动的佛珠,不禁忆起父亲在世时,经常言及辽人信佛,他的一双鹰眼总射出不屑的目光:“辽人?那是一群亵渎圣子圣灵的异教徒,不可饶恕的多神崇拜者!”
眼下,我正引领着一众上帝的弃儿,狼狈地逃进异教徒的庇护所。被蠕动的人流拥着西行,凛烈风中,我扣紧了胸前的青铜十字架。
二
大漠的夜,总是来得那样早,那样揪人心魄。晚霞以充血的眼睛,向沙峰砾谷投去匆然一瞥,夜幕便拖着黑纱的长裾,心情沉重地蹒跚步出。
轻抚着营盘四周的木栅,借着冓火细数木侧的年轮,恍惚之间,思绪如电。
我的父亲,草原上万民敬仰的太阳汗,尸骨还荒弃在纳忽山巅么?我的叔父,雄踞北方的不亦鲁黑汗,已成了铁木真的刀下亡魂,身首异处了么?我的爱妻爱女,已沦为奴婢,任人欺零么?
伫立冥想,两腿已略有发麻。正于此刻,也不知自何处飘来袅袅笛音。对了,方才导我入旧梦的,正是这凄婉、苍凉的羌笛哀曲,呜咽着催人垂泪的工商孜羽。溯音而寻,笛声竟发自灯火通明的中军营帐,那不是荒虎的营帐么?我示意卫士莫作声,静候帐外,细品音律。正欲入胜境,那笛音却嘎然而止。继尔,奏笛人一声长叹,叹得如万石郁胸,叹得人万念俱灰。少顷,一个纤柔的女声,用生硬的中原口音吟诵道:“三十年来家国,八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我自幼研习汉文典藉甚少,不能通解其意,却隐隐觉出那是在写我,一个年少轻狂不识愁滋味,大难来袭惶惑无助的亡国少主。
那个女声是谁?荒虎的妻?或妾?
怨曲,哀词,为这大漠的夜,笼上了一层悲凉的纱。
得到了辽人的水粮补给,颓溃的残兵恢复了些许元气,这支号衣杂陈的队伍继续向西徐行。一路上,荒虎只是大谈辽国的风物人情,我却心有旁鹜,系念着那一晚的笛音。家国已破,此去辽都,只不过作一个寄人篱下的食客罢了。我屈出律注定庸碌中湮此一生么?
六日的脚程,队伍走走停停用去了整整八天。一入辽境,小镇、集市渐渐多了起来,扑面而至的,是久违的市井繁华,还有热哄哄的人气。铺子的打铁声,货郎的叫卖声,参杂着路边饭馆飘出的诱人酒香。百姓的穿着杂陈,有披蒙古袍的,有戴回回帽的,更多的是汉人打扮,仿如一场万邦朝会。极目之处,已能窥见八剌沙衮城雄伟耸立的角楼与砖墙。
八剌沙衮,本是大漠中的一座孤镇,辽人西迁之后,经历了近百年的经营,已是西域名城。城楼的飞檐上吊着白云,城壁高矗而厚实,上攀浩渺睛空,浮云纷飞,不输当年盛唐长安的王者气象。蜕尽了游牧民戾气的契丹后裔,失陷了燕云旧地,却在这大漠深处,极西之所,经略出另一番柳暗花明。我乃蛮部众竟不如这班契丹人么?
正暗忖间,荒虎抱拳道:“请太子城外安顿人马,稍后自有鸿胪卿
[注4]
陪您觐见天子。在下告辞。”言毕,他即策马而去。
我的目光随着马背上荒虎跃动的身影而起伏,心绪却回到那笛曲神伤的一夜,营帐中的萤萤烛光,会为我复燃么?
鸿胪卿姓韩,是个四十上下,留着短须的矮个男人。耶律、萧、韩,是契丹三大姓,想必此人是蒙祖荫而得官位的吧。入城仪式冷冷清清,没有预想中的迎宾圣典,只有精致的马车载着我,马蹄轻巧地敲击着石板路面。都城的市井一如往常,偶尔有三两路人向车厢投来好奇的一瞥。
我访过脱斡邻勒汗(即铁木真义父王汗)的金帐,也去过高昌回鹘的都城,这些草原上的诸侯有着奢华的宫殿,却及不上辽宫的一丝半毫。金漆银饰,雕龙琢凤,溢彩流光,立柱与横梁纵横交错,互为拉结......曾以为父汗的太阳王庭是天下至尊至美,原来蜗居漠北的我竟似井底之蛙般可怜。
见我踟踌殿外,那姓韩的官员略一扯我的衣襟:“太子殿下,请速随我来。”
我窥见了他嘴角泄出的一丝轻蔑,或许在取笑我一个草原蛮人初登大宝时的局促与惊愕吧。
也不知穿过了几重几进,我被吩咐留在中殿外候旨,那位鸿胪卿说罢便慢慢踱进殿门去了。我心头怒火中烧,一个小小的礼仪官,竟对王者的后裔傲慢如此!这朱门、雕栏、巨梁,瞬时变得刺目,给人深深的压抑。这里本就不属于我,谦卑的乞食者竟放不下仅存的一丝尊严么?
门侧悄然一阵细碎的脚步,一股令人心摇神曳的女人香接踵飘至。我猛一回首,却见一位雍容的美妇人,着明黄长裾,手扶如意,一对凤目正炯视着我。愕然间,美妇身后的宫娥厉声娇斥道:“大胆!见了皇后为何不跪?”
皇后一扬手道:“罢了,屈出律太子不懂汉家礼数,何况人家远来是客。”她复又打量了我一番,浅浅一笑道:“圣上正在接见夏国使臣,太子何不先与本宫一叙?”
她笑得慈睦,笑得毫无城府,叫人想不出婉拒的理由。
注1:景教会,即基督教会在东方的分支。
注2:乃蛮,原为匈奴人的一支,于公元12世纪称雄蒙古草原,后分裂为南、北两部,分别于1204年、1205年为成吉思汉所灭。
注3:八剌沙衮,是古代西辽国的都城,意为“坚固的宫”,位置在今天吉尔吉斯共和国托克马克地区以东。
注4:鸿胪卿,古代官职名,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礼宾司司长。
下接第4楼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1-29 15:29:35 最后编辑
作者:
菜鸟
时间:
2005-8-13 20:43
老叶是偶的偶像!
作者:
ask3721
时间:
2005-8-16 09:16
ye版出书肯定畅销
作者:
yeshuwei
时间:
2005-8-18 07:58
三
红颜误国的例证不绝于史,我的父亲与叔父,当年为了争夺祖父的美妾,竟闹到手足反目,家分国裂。大辽皇后格儿八速也是出名的美人,却辅佐夫君母仪全邦......
且行且思,不觉间已至皇后所居的“暗香阁”。相较正殿的宏伟,暗香阁间尽是精巧,尺幅天地,却集了山水日月之秀,奇花异木之秀,诗词歌章之美,轩亭斋台之丽,让人难以置信这里并非江南水乡,而是西域关外。
居室内芳馨氲氤,暗香浮动,倒真合了“暗香阁”三字。皇后朱唇微启,吩咐下人奉茶。卷帘翻动,迈出一位盈盈若水,着西域服饰的侍女。嫩黄的纱丽遮住半张俏脸,一缕青丝不经意地垂下,额间的黑痣顽皮地跳了出来,那双深邃动人的秀眸,仿佛正溢着流光,不,更像是为茫茫夜幕启明的烛光。烛光?不正是那晚军帐中曳动的烛光么?
侍女放下茶盘悄然退下,我痴望着被她裙裾撩动作响的帘珠,脑畔回响的又是那晚牵动国仇家恨的大漠笛音。
“太子?”皇后的轻唤将我从沉思中拉回。
“太子年当风华,不知可有家眷?”她举盏轻呷。
“曾有一房妻女,哈池儿
[注1]
一战,全失陷在敌国了。”我神色颓然。
皇后微叹道:“本宫并非有意勾起你的伤心事,如今乃蛮皇族只余太子一人硕果仅存,大漠南北,已被蒙古马蹄踏遍,不知你欲往何处栖身?”
我忙起立躬身道:“愿在大辽天子脚下,做一布衣庶民,以观盛世。”
她未置可否,只是唇角露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
“金龙岂可与蜉蝣相提并论,”她轻轻扶正了我谦恭的身体,“铁木真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太子不想与我大辽联手,共御外侮么?”
我参不透这娇弱的妇人,缘何能一语道破我的心机。乃蛮灭了,回鹘降了,夏国已是危如悬卵,曾经“满万无敌”的金人,也如渐近西山的暮日,只有辽人,依然那么生机勃勃。如能借用大辽的兵马钱粮,何愁不能复国还都,重建帝业?
见我低颔不语,她又道:“想我们契丹人,当初也游牧漠北,算起来,你我也是一家,说不定,咱们的祖辈曾结伴放牧狩猎呢。只是世事变迁,才分出些蒙古、乃蛮、契丹、鲜卑来,大家整日杀个不休。”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翻出这些个陈年帐来,只得喏喏道:“娘娘所言极是。”
皇后将笑容敛起,微有愠色道:“太子还不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我再次咀嚼她方才的那番话,听她反复提起“你我也是一家”,难道说......?我躬身道:“还请娘娘明示。”
她冷冷道:“太子像貌堂堂,一表人才,想不到竟是不辨时务之人。”
我心头一震,话已讲得够明了,她为的是对乃蛮余部的控制,而我,求的是身有所安,富贵有所图。这是一场多么残酷而又诱人的交易啊。
我抛却了太子的最后一丝尊严,向皇后伏拜道:“请恕小侄愚昧,如蒙不弃,愿奉圣上、娘娘为义父母!”
我话音未落,她却先干笑了两声。我从未听过如此诡异的笑,永远觉察不出发笑之人是喜是悲,是欢或忧。皇后缓缓踱步到我面前,并不扶我起身,却轻抚我的发冠,微叹道:“本宫和圣上已育有多子,若算上嫔妃们庶出的众皇子,只怕这个屋子未必能容下。”
我浑身一凛,心道:“莫非刚才我会错意了?”脸上不禁红一阵白一阵。
她倒并未觉出我的窘迫,继尔道:“太子若真心归附我大辽,也不必改宗易姓,只须答应本宫三个条件。”
我用最谦恭的语气道:“请娘娘赐教。”
从皇后丰润诱人的朱唇中轻吐出的丝丝软语,却足以改变我后半生的命运。其一,除去乃蛮身份,成为大辽之臣;其二,抛弃东正教信仰,改信佛宗;其三,入赘皇家,结为姻亲。
我双目发怔,一时无语。故国已亡,所谓的乃蛮子民俱成了无国无家的孤臣余孽。我自幼接受浸礼,顶礼膜拜于圣洁的十字,可同样身为上帝子民的脱斡邻勒汗,却联兵铁木真,屠杀基督兄弟,为的只是更多的奴隶和牛羊。与之相较,个人的婚配已不足惜,他日复国功成,失去的这一切何愁不能补偿回来?
我一横心道:“屈出律本是丧家之犬,幸得不死,全仗圣上与娘娘收容。今后的进退荣辱,听凭娘娘做主!”
听罢我这番话,她面部的肌肉和皮肤立即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原本僵硬冷漠的脸一瞬复现出最初的笑容可掬。她轻柔地将我扶起,温言道:“既然如此,你还不改口叫我一声母后?”
“母......母后。”我如鲠在喉。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日辽帝并未接见什么夏国使臣,而是在幕后欣赏他智囊夫人的高超演技。他很聪明,懂得女人的利诱有时比男人的威逼更具杀伤力。
四
我结婚了。
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结婚。其实,这一切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
婚礼是半公开的,场面寥寥,没有篝火,没有狂欢,更没有群至道贺的各国使节,只有大辽的属国花剌子模
[注2]
遣了一位矮小干瘪的使臣觐贺。
大辽公主依照汉人女子的习俗,罩着红盖,披着喜纱,极有教养地侧立身畔。一天前,我被告之,她名唤作“晃忽”。其实,她姓甚名谁,是美或丑,又于我何碍?我与她只是这场交易中的一对砝码,维系着政治联姻两端的平衡。
拜过高堂之后,略显臃肿发福的辽帝耶律直鲁古和他美丽而富心机的皇后,笑容可掬地搀起膝下的新人。到场的几位内臣皆拱手称颂,如口令般齐诵着“祝公主驸马百年偕老”之类的贺词。
辽帝饮了许多酒,满是横肉的脸上红光烁烁,颇有几分醉意。皇后吩咐侍从将圣上扶去休息,自己却不动身,一对秀目直勾勾地盯住我的一举一动。我机械般地举杯把盏,和臣僚们打着哈哈,举手投足间仿佛被套上了浑身的枷锁,她的目光好似两道火线,将我的后背灼得生疼。好在她注目片刻之后,也匆匆起身告辞。
主角一走,在场的臣僚各寻托辞,一哄而散,若大的厅堂只余下身着喜袍的新郎。婢女屈膝低颔道:“公主已在内厅,请驸马爷前去叙话。”
也不知何处油生的烦燥,我粗暴地一挥手斥了婢女,端起忧酒愁尊。小小酒盅仿佛蓄满了家仇国恨,仰脖沥尽,又复斟一盏。酒入愁肠催人倒,三盏入喉,已是步履绵软,神志恍惚。且行且倒一路,我凭着直觉摸进了内厅。
内厅的摆设极简单,却置了满室的奇花异卉,靡靡异香和上胃中泛出的阵阵酒气,令人几欲作呕。
辽国公主端坐床沿,艳红的喜纱上绣描着彩凤。曳动的烛光穿过半透明的红盖布,将她的鼻尖与脸部的轮廓映了出来。她伸手掀起红盖的一角,柔柔地略带责备道:“你......贪杯醉酒了罢?”
我方才意识到,自己正瘫坐在地上,衣衫零乱,喜袍的襟子也敞开着,整座小室已被我熏得酒气冲天。我试着双手一撑,想要站起身,不曾想腿却被满腹的醍醐迷浆麻醉得不能动弹。她仿佛觉出了我的尴尬,盈盈地探出玉手。我略一迟疑,还是握住了那只光洁的手,借着她送来的力,支起身躯坐上了床沿。
许久未与异性有过肌肤之亲,两人指尖短暂的相触,加之酒意姗然,还是让我心神摇曳。她继尔幽幽道:“你......不想看看我的样子么?”
淡淡的女人体香,一遍遍地冲击着我的神经,举手拈住红盖,却一时不敢摘下。她嗔笑道:“怎么了太子殿下?不忍目睹么?我可以保证,我不是个貌丑的女子。”说罢,她一下拂去红盖,一张秀美而显英气的脸蛋跃然而出,那熟悉的柳眉凤目,眉心那点俏皮的痣......我惊得浑身一颤,几乎脱口而出:“你是......中书舍人......耶律荒虎?”
她瞥见了我吃惊不已的神情,得意地一笑:“想起来啦?我俩早已见过面,大漠深处,袅袅笛音,惹起思乡一片。”
我心乱如麻,一时搜不出言语来回应。“荒虎”?“晃忽”?对了,一定是俏皮的公主乔装易名,偷入军中。枉我阅人无数,竟未瞧出那辽臣的真面目。不!她何以得知,我会途经辽境,人困马乏,又于危难之际拨马相助?难道,我未入辽境,后半世的命运已在皇后的股掌之中?公主的易装出现,想必是全盘弈局中的一招罢。
晃忽公主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羞涩,褪去了喜纱,流露着契丹女子的豪放。她笑嘻嘻地一搀我手道:“怎么啦?还没想明白,我的太子夫君?”
我却没有心情附合她的欢愉,一脸漠然道:“我累了,早些歇息吧。对了,今晚我睡外厅,公主自去内室休息。”
她脸上掠过一丝憾然,缓缓松开了搀紧的手:“你......你不喜欢我?”
我做出歉意道:“今日饮多了酒,一身秽浊,怕沾染了你。来日方长,相悦也不在这一时。”
她点了点头,吩咐婢女端来醒酒汤,而后自去内室睡了。
我饮尽了汤药,酒意已醒了大半,一时了无睡意,独自踱出厅门。已是深秋时节,室外袭来的夜风已带着寒意。想到今后卧榻畔的枕边人,竟是辽后安插的眼线,不由长叹一声,万念颓然。正在唏嘘,却听得一个怪异的男声:“山重水复,峰回路转,新婚燕尔,大喜之日,太子何以长嘘短叹?”
[注1]哈池儿,古代河名,现在名为哈瑞河。
[注2]花剌子模,古代中亚国名,也称“回回国”,于公元11世纪时建国,信伊期兰教,操突厥语。位置大约位于今天乌孜别克共和国的乌儿干奇地区。
下接第8楼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1-29 15:30:05 最后编辑
作者:
雅雅
时间:
2005-8-25 11:33
对人物描写的真是入木三分呀!能看出楼主的历史知识很深厚.象我这个不喜欢武侠篇的人也被吸引了.
作者:
眼镜哥哥
时间:
2005-9-3 11:28
不错,期待更新中
作者:
妮妮小姐
时间:
2005-9-5 13:05
就没了啊,哎,.
作者:
yeshuwei
时间:
2005-9-7 09:30
五
来人五短身材,皮包瘦骨,肌色焦黄,一副病容,唯有上嘴唇的一撮浓胡尚显精神。
“阁下是......”我努力在记忆库中搜寻着一张张旧容。
他眨着一对黠眼,语调一转,用突厥语说道:“在下哈桑,乃是花剌子模国王派遣入辽的副使。”说罢,又鞠了一个回回礼。
我故作糊涂道:“阁下在说些什么?”
他不改自信的神色:“太子少年时曾游历西方,我方才所说的,您想必能够听懂。”
我脸色微微一红,随即正色道:“阁下是副使,怎不见正使前来?”
他略显无奈道:“辽人戒心重,外使一入境,便会严遭监视,尤其是正使,没有东道批文,不得擅动。哈桑只得屈居副职了。”
我呵呵干笑两声:“阁下既知我是辽臣,又何以实情相告呢?”
哈桑捋了捋唇间的浓须,轻声道:“太子是乃蛮之主,何时做了契丹之臣,只怕你认他作君,他未必容你为臣。”
我哈欠了一声,作疲倦状道:“天色已晚,副使还是回驿馆歇息吧。”
哈桑忽凑近道:“这驿馆么,当然是要回的。只是,有请太子一同前去,喝上几杯。”
“日间已大醉一场,狼狈不堪,不复酒力喽。”我有意推辞。
他的眼光忽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刺穿我的心腑:“太子日间所饮的,是违心敷衍之酒,易醉;我请您饮的,是推心置腹之茶,易醒。”
东道国将臣未经许可,是不得与外国使节私访的,但很显然,驿馆内外均被打通了关节,一路无阻。花剌子模与大辽常来常往,故设了专门的厅室,一切依照回教礼仪陈设。迈进厅门的一刻,哈桑嘱我道:“太子,请除去鞋履。”
光脚席地而坐,侍者奉上了油茶。哈桑致歉道:“我们回回不饮酒,请太子入乡随俗一次。”
我摆弄着精致的茶具,细抚杯壁的花纹,漫不经心道:“阁下请我涉险一叙,怕不只为喝几盏茶吧。”
哈桑轻拍几掌,唤退了侍从,神色凝重起来:“太子本是王者之裔,国破逢难,如今寄人篱下,言行有阻,连枕边也是同床异梦之人。”他边说边审视我表情的变化。
“同床异梦”四个字真真切切地刺痛了我。但在对方亮明底牌之前,岂可表露心迹?这个哈桑,究竟是来反间的说客,还是皇后遣来的试探之人?
待他一通讲完,我举盏轻呷一口,冷冷道:“辽帝待我不薄,赠官嫁女,锦衣玉食,阁下身为使节,竟意怀离间策反之图,劝您自重一二。”
我一番重话出口,他倒也不动声色,瘦削的肩胛上,满是心机的脑袋轻摇几下:“你我已是同命之鸟,共俎之肉,太子何必假意拒人?”
我不解道:“同命?这又何解?”
哈桑道:“想我花剌子模,本是自立之国,无端受那辽人之气,兵临城下,不得不为他人属国。太子国难,远走辽邦,名为赐婚,实为笼络一枚棋子。我乃属国,太子是属臣,大同小异而已。”
不觉间,杯中茶已啖尽,我放下杯盏,欲掩饰心头矛盾。他的句句言辞,无不切中要害,我既欲搪塞,又欲迎合,一时两难。
他倒也不替我续杯,正色道:“夜已深深,太子大宴一天,早已身心俱疲,还是早些回府。不过么,在下猜想,三日之内,辽帝必会召您议事。至于议得何事?在下斗胆一猜,太子这枚棋子,怕是要在棋盘之上挪动挪动了。”
我不由一怔,挪动?挪向何处?如何腾挪?
哈桑起立躬身,恳切道:“若是被在下有幸言中,就请太子再来驿馆一叙。使团七日后归国,想必还能续上一面的。”
自驿馆回来,腹中便江海腾沸起来。日间的酒气,内厅的花香,汤药的清苦,油茶的浓郁,混搅作一处,终于作起呕来,吐得遍地污秽。那哈桑递来的,是解旱甘霖,还是止渴之鸠?几经波折,我又站在了岔路口。
狂呕之后,反觉净爽许多,拖着一身疲惫,合衣沉沉睡去。
次日清早,便有侍人将我从梦中推醒,睁开惺松的睡眼,只见一身着锦袍模样的人侧立床头。此人肌肤细白,面无寸须,柔声道:“奉皇上口谕,有请驸马与公主宣政殿议事。”
原来是个宦人。
我一挥手道:“急什么!昨夜至今,还未及梳洗,粒米未进。过一个时辰再来叫我。”
他本就是白脸,情急之下,脸更是煞白如纸:“还请驸马爷怜见杂家,宣谕不至,杂家可是大罪啊。”
我猛然意识道,这不是在太阳王庭,可以对父王的召唤置之不理。昨夜哈桑预言,辽帝会在三日内召见,想不到今日便至,这个哈桑若不是诸葛在世,就一定是事先探听到了什么。
我一边吩咐下人更衣,一边对传谕的宦人道:“公公自去吧,我即刻面见圣上。”
六
车马早已备妥,这副行具与我初入城时已大不相同,车身配上了精致的檀木雕、琉璃角,连引车的马匹也换成了四蹄无杂毛的良驹。一班侍女随众已伏跪车前许久,领头的管事用亢亮的嗓门唤道:“恭迎驸马公主殿下起驾!”
待他喊罢,鼻畔忽传来一股幽香。侧目看去,只见晃忽公主在二位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而出。之前只见过她披喜纱的模样,今日换上紧身婀娜的契丹服饰,将她玲珑的体态微微凸现,明艳而又俏皮。
见我伫立车畔,她挥脱侍女的搀扶,疾奔过来,也顾不得一众应侍在场,抓住我手道:“你昨夜去哪儿了?听下人说,你一回来就大吐一场,伤了身子罢?”
我一皱眉,心道:“我的一举一动看来全在你耳目之下。”脸上却装出和蔼:“有劳公主费心啦,醉酒之人多窘相,不碍事的。”
她挤眉一笑道:“还叫我公主啊?那还不如叫我中书舍人来得妙。”
我拱手道:“夫人。”
她嗔怪道:“满京城都是这夫人那夫人的,不好玩!嘻嘻,还是叫我忽儿吧。”
“忽......忽儿。”我被她的古灵精怪弄得一时无措。
“这还像话,上车啦,父皇耐性可不大好,怕是等急了。”说罢,拽着我登上车辕。
马蹄得得,旗仗、卫士等列于车驾前后,一众人马竟也颇为可观。车厢虽小,却打点得很是精致,游龙飞凤的内饰花纹,坐垫填充了天鹅绒,绵软受用。
忽儿头枕着我的肩,熏香、发油,和着她的淡淡体香,令我无法自持。尤物在旁,君子也要乱怀。我附上嘴唇,欲轻触她的粉颊。相触的刹然,却有莫名的恶感来袭,半途扼杀了我的情欲。
她睁着盈盈如水的秀目,纤指轻抚我胡茬粗糙的脸,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转过头道:“昨夜未曾睡好,尚有些困倦。”
她扳过我的肩,温婉道:“靠在我身上睡会儿吧,养足精神,父皇可不喜欢萎靡的臣子。”
我欲推辞,却被她拽入怀中。贴着她的酥胸,随着她的呼吸引伏,我合上了眼,却心绪不宁。辽帝急切召我,真如哈桑所言,要挪动我这枚棋子么?
颠簸了约摸三盏茶的功夫,随着赶车人“吁”的一声,一切都嘎然而止。忽儿推了推我,刮我鼻子道:“大懒虫,到啦,起来见驾喽!”
我正欲走下车驾,她忽从背后搂住我,轻声道:“我带了几样好东西,待会儿回家时给你见识见识。”
我捋了捋她垂下的一缕青丝,挤了个笑容,匆匆下车。
“宣政殿”是辽宫的主殿,平日供君主议政之用。公主大婚,辽帝已宣布免朝七日,这座气宇轩昂的九柱大殿反倒显得冷清。方才传谕的那位宦人已候在殿门外,忽儿一见他,便乐呵呵嚷道:“史公公,刚才来府上宣谕,也不多留一会儿,才一刻就没影啦。”
那史公公带着怜爱道:“我的小祖宗,出嫁了怎地还像个小丫头似的。”见我正迈入台阶,他向我恭敬道:“圣上已等候多时,杂家即刻引驸马公主觐见。”
紧随他入了正殿,身着蟒袍的辽帝已在龙座上端坐,一边是华服银饰的皇后。史公公跪叩后喏喏退出,空旷的大殿只余下我们岳丈儿婿四人。我正欲伏身跪叩,辽帝却一边连声劝止,一边自龙座站起,将我扶正。他的手掌宽大,孔武有力,大婚那日未曾细观,今日所见,此人当真颇有帝相。
“圣上,您......折杀儿臣了。”他的热情反倒令我不安。
“你我已是一家,虽不同根,今后却是同脉,略去这些繁文缛节吧。”他音色朗朗,带着北人的豪爽。忽儿红着脸,低颔立在我身侧,偶尔抬起眼皮,偷观我的窘相。
皇后也起身含笑道:“你这个女婿呀,相貌堂堂,又经过大阵仗,比之那些深居宫中的亲皇子,不知强几倍呢。”
她的话语总似蕴着后劲,令人心惊。我忙躬身道:“母后之言,令小婿惶恐。”
辽帝嗬嗬笑过,执住我手道:“贤婿啊,今日召你前来,有要事相议。”
我心头一凛,怕不是“挪棋子”的事罢。
皇后拉过忽儿,言道:“他们男人家议事,我们女人就不便旁听了。你今后也不是天天能见着母后了,咱娘儿俩说些知心话罢。”
待皇后母女走入侧厅,辽帝挽过我肩膀,慈颜道:“你虽为大辽臣子,却也是第一次入殿,陪我四处走走罢。”
我喏喏而允。二人绕过前厅,踱进回廊。两侧均挂了历代字画,我虽于书画上不甚了了,却也认得一些名家手迹,想必这辽帝也是好风雅的人。边踱边说些家常,他问道:“贤婿啊,我这小女,刁蛮任性,性情乖张,不好侍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我恭敬回道:“陛下哪里话,公主贤淑温良,知书达礼,乃女中儒者,怎及得上‘麻烦’二字。”
他满意一笑,示意我随他走入一间暗室。于正气凛然的大殿之后安排一间暗室,倒是出忽我意。辽帝吩咐宦人点上灯烛,烛光曳动下,壁上显出一副手绘的地图来。图绘得不甚精细,但河川大谷、城镇关隘倒是俱齐了。辽帝手指图文,面色涂霜,再无方才聊家常的轻喜。
“贤婿啊,你观此图,能作何想?”他目不视我,声却逼人。
我上前细观,只见辽境之上绘着一头青狼,北方蒙古草原却画着一头棕熊,熊身庞然,吞没了草原各部的旧境,爪缘已触及辽境。
“铁木真势大,鲸吞各部,灭国无数,大辽纵无近忧,也必存远虑。”我说出了实话。
他拍了拍我的肩道:“不错,北患深重,兵戈虽远,却终有一日要戕及我身。再昏庸的君王,也能看到这一点。”
我急道:“陛下是明君。”
他摆了摆手,叹道:“我大辽本也是草原雄鹰,然则建国立邦之后,却也要接受汉人的儒学文治,文人之治,于内政增益,于军事却多有肘掣。以我辽军今日之力,纵能挡一时之祸,却不能除大患。”
我觉出话中有话,又不便追问,只得试探道:“不知陛下作何打算?”
辽帝转过身躯:“贤婿,听闻你弓马娴熟,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不知与铁木真帐下的神箭手哲别比起来,孰优孰劣?”
我愧然道:“哲别自幼射雕猎鹰,已到天人合一、箭人合一的境界。我是宫廷箭师教授的,与之相较,实战中多有不如。”
辽帝道:“贤婿过谦了,乃蛮武士的勇猛,寡人岂有不知?虽则战败,却败得悲壮,败得血性!”
我疑心道:素闻辽帝是个吝誉之人,不肯轻易许赞,今日怎么对乃蛮部大加夸赞起来?
他继尔道:“贤婿啊,我听说你的前妻丧于蒙古蛮子之手,是你毕生一痛。我只求你护卫我的女儿,莫让她如前车再覆。”
我即跪叩道:“此生定保公主平安,不负陛下所托。”
辽帝扶起我道:“如今,便有一桩大事要你去做,说小了,是保你身家平安;说大了,是保大辽基业,不知你可愿亲赴?”
我心一沉:哈桑所言,果不其然!
下转第10楼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09-14 18:57:20 最后编辑
作者:
红雨妖刀
时间:
2005-9-7 18:25
ye大,是历史架空小说么?
作者:
yeshuwei
时间:
2005-9-7 18:30
七
诚惶诚恐之下,我只得回应道:“听凭陛下差遣。”
辽帝突然精气陡长,面生紫气,语调也提高了不少。他指着辽境北部的一片空旷处道:“贤婿你看,此处是大辽北疆,南毗阴山,北临草原,有叶密立、别失八里、海押立
[注1]
三座重镇,是个屯兵积粮、积蓄战力的上佳之地。”
我走近一步问道:“陛下对此处甚是留心,莫非有重整军势之意?”
他正视我道:“贤婿啊,你我已是一家,寡人便直言相托了。你自故国带出残部,尚余多少人众?”
“除去老弱,尚不足万余。”
辽帝略一思索,继尔道:“寡人听闻,乃蛮南北二部溃散,游兵散勇浪迹大漠的甚多,以你乃蛮旧主的威望,将他们重纳帐下,练就一支精锐之师,怕不是难事吧。”
话已入木三分,哈桑所言的“挪动棋子”,想必就是“外出收募旧部”,建一支吃辽粮、执辽戈的乃蛮新军。
我推辞道:“乃蛮旧部,军心已丧,怕是不堪再造了。”
辽帝忽地诡笑起来,透过那莫测的笑容,仿佛又依稀辨出皇后那般逼人的心机。他边笑边摆手道:“贤婿你是只认其一,不辨其二。整座西域,与铁木真交过手而硕果存留的,就只余下你这一支了,我看重的,是他们有历经沙场的经验。至于士气,寡人猜想,你定有良方,不是么?”
他本就目光如炬,笑过之后,更如剑刃般逼视。辽军现下正与西方各回教国交战扩疆,东北边防吃紧却无兵可守,劫后余生的乃蛮旧部,正好充作炮灰,成为抵挡蒙古铁蹄的屏障。嫁出一位公主,收编一支精兵,辽人于政治算盘上的精明,今日领教了。
见我凝思无语,他面色一转,忽又慈祥道:“新婚大喜刚过,却又将军国大政拨付于你,寡人确有不近人情之处,贤婿怜见我忧国之心,莫要记恨。”
慈眉软语,却似蓄满张势的劲弓,若再不识时务,怕是走不出这大殿了。
我翻身跪倒:“蒙皇上收容之恩,屈出律正愁无以图报,今逢契机,岂有畏缩不前之理?”
辽帝并不扶我起身,淡淡曰:“贤婿果然志气可嘉,不负寡人一番重托,如此一来,乃蛮国恨家仇,也终有得报之日了。”
我即纠正道:“陛下此言,令臣惶恐。屈出律此番不为报乃蛮家仇,志在护大辽之安危。”
辽帝这才满意地搀扶起我,随即交待起整军练兵的事宜。我轻抹额间的细汗,若非反应机敏,只怕又是一场猜忌。看来,去驿馆再会哈桑,以谋对策,是势在必行了。
步出暗室,辽帝还在一路授我机宜:“北去之后,练兵与养马要并重,蒙古人善骑射,马匹优劣左右胜算啊。贤婿尽可放手去干,寡人会拨你大宛良马,届时若西线告捷,回教国的战用骆驼也可以供你驱用。”
我一边点头,一边连称:“陛下远虑”。
回到正殿,皇后母女早已候了多时。忽儿背对着我,双肩起伏着,似在抽泣,辽帝笑道:“乖女儿,谁惹你生气啦?”
皇后笑曰:“咱们的宝贝女儿,思父念母心切,舍不得离宫,昨日出嫁已哭过一回,这思家之病啊,看来仍是未愈。”
辽帝嗬嗬乐道:“嫁夫随夫,你母后不也......”
皇后向他投去嗔怒一瞥:“没个长辈样儿!”继尔又道:“让你们两个大孩子远走阴山北,做母后父君的,当然不舍,可国家有难,这守疆保土之责,无论君臣,概莫能外。”
我躬身道:“母后教诲,儿臣铭记。”心中却忿忿道:你辽人的金殿,却须用乃蛮人的血肉护卫,好一个守疆保土哇!
辽帝道:“听说你俩未用早膳便赶来见驾,就在这里用一些糕点吧,我命人吩咐御膳房去做。”
忽儿即转过身,眼圈还红着,想必是受了什么委屈,心绪未平。她轻身道:“多谢父皇,只是家中已备齐了早膳,这婚后首餐,我想与他二人独享。”
辽帝欣然一笑:“也好,那你二人自去罢。贤婿,你率部众十日后开拔,切记!”
返回车驾,归途即起。我低首沉思,还在咀嚼玩味辽帝的言语,一时竟漠视了身边依偎的忽儿。思绪几度波澜,幡然醒来,才发觉她搂着我的臂膀在抽泣,泪水在衣襟上抹出一片湿晕。我轻轻推开她,又故作关切道:“还在思家呐?”
她赌气道:“人家为你受了一肚子的委屈,也不知道哄哄人家开心,大木头一块!”
我为难道:“我不知你心中所忧,安慰也是无从下手啊。”一番言罢,心中却暗道:天知道你母女二人在殿后密谋些什么,只怕是布了些见不得人的机关吧。
见我面露难色,她一抹泪痕道:“好啦,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方才对你说过,我带了好些有趣的物件出来,让你见识下!”
她示意我起身,而后翻开垫子,却露出一副暗箱。忽儿向我神秘一笑,伸手在箱中摸索,戏法似地变出几件衣裳。她抖开手中衣,却是一件月白的衫子,极普通的汉家女子的便服。余下的几件,也都是市井小民的外衣样式,用手一摸,料子却是上乘的绸料。她嘻嘻一笑道:“这是我嘱咐下人赶制的,换上试试。”
我不由一愣,堂堂公主驸马,披着小民服饰,岂非儿戏?
她一搀我手道:“别发呆啦大木头,赶紧换上呀。”
我笑道:“车厢狭小,如此面面而觑换衣,未免不雅。”
她嗔骂道:“我的太子殿下,何时变得那么迂了?你我已是夫妻,有什么做不得?”
我倒是被她那股契丹女子的爽辣劲给镇住了,在她的指挥下,当真如木头般机械地捣换了外服。她抿嘴一笑道:“真像个当铺打杂的伙计。看看我的罢。”
她披上了那件月白衫子,除去了金银头饰,将一头乌发扎作马尾垂至胸前,活脱脱一位秀美的汉家少女。
见我目光发怔,她一摇我肩道:“看得发愣啦,你觉得如何?”
我于汉人服饰一向不存好感,却又不忍败她的兴,只得道:“好看......好看”。
她甜甜一笑,轻掀起车窗帘盖,喃喃道:“差不多啦。”接着吩咐车夫道:“停一停!”
随着一阵人喝马嘶,车驾缓缓而止,管事者于厢外禀报:“禀公主殿下,此处距府中尚有两条街巷。”
忽儿也不作答,挽着我便钻出了车厢,一众侍者见我俩变成了布衣打扮,无不瞠目结舌。忽儿并不理会周遭人等的愕然,对管者者道:“车驾先回,我与附马稍适游玩,一刻便回。”
话音未落,我已被她携得走远了。只听得管事者嚷道:“看什么看!起驾!”
八
临近晌午,天却半阴着,几缕懒懒的阳光自密云的隙缝中钻了出来,给微凉的石街送来些许暖气。市集上行人兴意阑珊,三三两两地靠作一堆小憩。早市已过,小吃食铺大多已收了摊,忽儿攥着我手,似无忧的顽童,阴霪的天色一点也遮不住她的游兴。
我劝道:“食铺都打烊收摊了,夜市还早,我们还是回府用饭吧。”
忽儿笑道:“随着我吧,定有你饱腹的地方。”
几经折转,也不知绕过了几条街巷,忽儿在一间寺院外停住了,吸鼻嗅道:“嗯,真香呵,你闻到没?”
我也嗅了几下,略有一股油炸面食的香气飘来,循香而望,寺门对角正开着一家小食摊。黄旗的招幡,两张方桌虽已熏得发黑,擦得倒还干净。我皱眉道:“这是小民混迹果腹的地方,公主还是别去了。”
她刮我鼻子道:“对你说了么,叫我忽儿,该罚!就罚你......多吃两串炸白起罢。”
我还是第一回听说有叫“炸白起”的吃食,半疑半惑间被她按在桌边。
“老伯,炸白起,给我们来十串!”忽儿咐吩店家道。这炸食的老头儿,佝偻着背,衣衫破旧,着一双粗麻鞋,皮色焦黄,双目倒还炯炯有神。
只听“滋”的一声响,浓烈的油味和着豆腐的香气,冲腾上来,虽是下品,倒叫人颇为受用。老头儿想是久居此行,十串吃食麻利地起锅装盆。
忽儿捧过一钵辣椒泥,笑道:“火候刚好,蘸上辣子味更好。”
我拈住竹签,咬上一口,不由恍然笑曰:“这不就是炸豆腐么,忽儿你常居宫庭,山珍野味吃惯了,这平常百姓家的吃食,你倒当起真来。”
忽儿却不理会我,陶醉在这市井香中怡然自得。两个人自昨夜以来就空着腹,这下居然一口气吃了三十余串。忽儿全然没了公主的矜持,大大咧咧抹嘴道:“你吃了这么许多,可知这‘炸白起’的来历?”
我对经史典故不甚了了,只得摇头作不知。忽儿得意道:“你可听好喽。说是千年之前的战国时代,秦和赵两个国家交战,两个国家出动了近百万大军,在一个叫长平的地方决战。最后......是赵国的人输了,一个叫白起的秦国将军,把投降的四十万赵国人全给活埋了......”
虽然是千年之前的旧事,又是从一个女孩儿的嘴里漫不经心的说出来,可这白起的狠辣手段,还是让我一惊。
“这白起呀,做事太过残忍,所以陕地的百姓都恨透了他,把这炸豆腐叫作‘炸白起’,让他世世受滚油煎熬之苦!”忽儿把最后一块“炸白起”吞进口中,用力嚼了两下,算是发泄对那“白起”的不满,然后笑道:“我的大木头,长见识了吧?”
我没有回应她,脑中却在想象着那场千年之战。忽儿没有经历过战火,我却是从杀戮场中淌过血河的人,亲历过战争的惨烈。残阳如血,旷野悲秋,无情的黄土吞噬着赵国降卒的生命,那一夜定然是天地动容,长河呜咽。白起是获胜者,却要被老百姓每日炸在油锅里,成为盘中餐口中食,原来胜利者的下场也可以如此凄凉。
回到驸马府,几天来交织的思绪搅作一团,弄得神经疲乏不堪,倒头便沉沉睡去,待睁眼起来时,夜已深深。
与忽儿合用过晚膳,侍女又来服侍我俩安寝。我哑然失笑道:“睡了整半日,怎地又要睡了?岂不成那圈中畜物了?”
忽儿对侍女柔声道:“你自去罢。”待侍女退下,她嘟起嘴道:“你还欠我一样物件呢。”
我疑惑道:“我何时又惹上债务了?”
她的眼神忽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忧怨,执着我手,却不说话。
我心中却明朗地很,大婚之后,当然是洞房花烛,早为皇族添丁。新婚第一夜被我搪塞过去,今夜再寻由推脱冷落她,实在是于情于理不堪了。忽儿人生得美,我于女色上又非循君子礼数的人,若在太阳王庭,再美的女人,也要抢来陪榻。但也不知为何,如今每每想到鱼水云雨之事,心中便隐隐生厌。
我用力一搂,将她揽入怀中托起,抱向卧厅。她双颊飞红,幸福地将脸蛋儿埋入我宽厚的胸膛。她原本体态轻盈,我却像托着一块千斤巨石,步步颓唐。洞房的火烛昨夜已燃过,灯蕊是焦黑的,烧去了半截。我将忽儿轻轻放置在软榻上,欲吩咐下人调换火烛。她面泛桃花,柔声道:“不用换啦,它本该昨夜就燃尽的,既是昨夜无缘,就让它今夜复燃吧。”
我点亮烛台,幽幽如豆的微光,映着大红的床帘,旁人若见了定会觉得透着喜气了,可我却看到了让人不快的猩红色。
忽儿痴痴道:“还记得那夜大漠中的营中之火么?”
“当然记得,还有那首追忆故国的诗。”我淡淡地回答,心中早失却了对那个大漠之夜的凭忆,原本是一段故国追忆,背后却是大国设局。
“傻瓜,那是词,不是诗。”她淘气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眼神柔情略带魅惑。我想,世上应该没有一个男人能抗拒这份灵与肉的冲击。但构起这销金帐幔的,是让人作呕的政治交易。洞房、醇酒、花烛、美人,仿佛这背后莫不带着辽帝辽后深藏的机关。横陈在我面前的美妻,也不再冰清玉洁,刹时间竟变得污秽不堪,甚于青楼卖笑女子!
我强作笑颜,玩笑道:“我俩若再不亲热,你可是要向母后诉苦了吧。”
她顽皮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半分欲火带着半分怒火,我也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粗暴地褪去了她的衣衫,完全没有王公的优雅,表现得如一个未开化的莽汉。她一开始面露惊讶稍作反抗,随后便顺从了我。进入她身体的一刹,我分明感到了报复般的快感,毫不怜惜地摧残她,直令她痛得娇呼落泪。我的心里也若针扎地疼痛,只得努力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下去......
一夜潇湘,次日清醒过来,日已过三竿。我掀开印着龙凤呈祥的被头,忽儿已不见了,想到昨夜的粗暴,心中倒略有些愧疚。待我翻身离榻,厅门“呀”地被推开了,忽儿端着一匣精致的木盒,盈盈笑道:“刚熬好的燕窝粥,趁热喝了吧。”
她恭顺地递过碗碟羹匙,面部平静地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接过碗具轻呷了一口汤粥,心中略涌起一番羞惭自责。
注1:海押拉、叶密立、别失八里,均为古代城镇名,位于今天新疆自治区额敏县、塔城一带。
下转第13楼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0-18 11:33:36 最后编辑
作者:
candy_li
时间:
2005-9-15 11:12
继续,加油!
作者:
妮妮小姐
时间:
2005-9-15 20:14
可以要个签名不?偶像?
此贴由 妮妮小姐 在 2005-09-15 20:32:48 最后编辑
作者:
yeshuwei
时间:
2005-10-10 17:51
九
在府中闲居了数日之后,大军催拔的命令被递到我手中。命令是以密令的方式送达的,黄绢上是辽帝挺拔刚劲的字体:
贤婿:
朕特命你为新军大都督,监理大辽北院大王,赴阴山北麓整兵备战。大兵抵后,一切军事皆由你专断节制......朕令遣监军萧自如协你管军,政事方面由他多多提携。期不负朕重托为盼......
我见多了宫廷简文,君主驾驭臣下之术,无非“恩”、“威”二字,令中所谓“专断节制”,可以看作“恩”,而遣监军一节,可视作“威”。虽然已成一家,但领着一支虎狼之师盘桓卧榻之侧,总是一件让人不放心的事,别说是“贤婿”,即便是亲儿,操戈弑父的事也是不绝于史。整道密令,关键的在于一个“监军”,让我统兵在外有所顾忌而已。
忽儿轻偎着我,愁怅道:“怎么?父王让你起兵离都了?”
我一边心道:你心中其实比我更清楚罢。一边又觉得她也是可怜人,一样是被掌权者操控利用罢了,还要伪装热情去感化身边并不相爱的男人。
我轻轻推开她:“后日便要开拔,你也要随征,我向君父说过情,可他执意让你随行。”
她笑道:“那不是很好么,我可以天天为你煮燕窝粥啦。”
我道:“叶密立是苦寒之地,不比京城,哪有那么多燕窝让你煮?”
她嘟嘴说:“那......我可以给你做青稞酒暖身。”
我不禁有些被感动了,伸手捋了捋她的发丝,心中起了涟漪:也许她对我用了真情,也许是只是高明的演技,也许......有一刻,我倒希望她用的是真情,我已许久没有感受过真情是什么滋味了。
新军开拔的那日,天蒙细雨,郊外的官道含着微湿。虽然这是一场事关大辽国运的豪赌,但表面上只是一次极普通的军队调防。辽帝及重要的臣僚均没有送行,三通鼓后,监军萧自如策马执鞭向我低颔致意。此人身形还算伟岸,留着整齐的短须,一对鹰目桀傲犀利,只是皮肤偏白了些,一眼便能瞧出是文官出身,不擅弓马。大辽监军制度是仿了宋人,以文官节制武将,以防兵变。名义上监军高于都督,但我已袭了北院大王,又是驸马身分,这萧监军还是很识礼数。
我也躬身答道:“此去北疆路途遥遥,监军辛苦了。”
萧自如道:“都督还是坐马车陪夫人吧,行军之事就交给在下好了。”
我虽不情愿,也不便与他强争,只得缩回车厢内。只见忽儿正掀起侧帘,凝视勿勿行军的兵士。我也循着帘隙观察起军容,这些军士大多是我从故国带回的旧部,入辽境休整后,又即刻起拔北行。与上一次大漠中的仓惶奔溃不同,如今他们个个粮足餐饱,还分发了过冬的棉服,只是士气却不见高涨。各中原由也不说自明,主帅寄人篱下,辽人又在军中安插了大量的中层军官,严格监控士兵的言行,眼看复国无望,却要北上充当炮灰。
“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注1]
忽儿触景生情,又吟起诗来,也许是词,我还是不辨其意,却能领略句中大军临行一刻的悲壮气氛。
大军在秋风冷雨间行走了六日。这六日,无论是行军,还是宿营,我大多数的时光都是在忽儿的怀中度过。我累了,困倦了。一年前的连场血战不曾让我疲累,半年前的大漠逃亡也没有拖垮我的身躯,如今安坐在精致的马车厢里,我却累倒了。
我的宫廷老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古时一个汉人,因为心怀忧愁,渡过关隘之际,居然一夜间由黑发人变成白发人。我举鉴自览,黑发犹在,脸上却全无生气。哈桑的出现,曾点起我复国的一丝冀望,可一夜小叙之后却音讯沓无。虽然大军在握,但完全置于辽人的监视之下,汉人有“蛟龙困浅滩,猛虎卧荒丘”的说法,可怜我屈出律困顿于极北苦寒,别说蛟龙,就连最后一丝虎气都快磨灭了。
好在忽儿不是个性闷的人,尽管我旅途中几乎缄口不言,但她一直变着法儿逗我开心。我第一次发现她的歌声是如此悦耳,尤其是低吟那些汉人的儿歌,透着深深的母性。我的神父曾告诉我一则西方神话,说一个叫俄狄甫斯的青年人,居然杀父娶母,也许男人恋妻的情结中也包含着对母性的崇拜吧。
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到了第四夜,忽儿摸着我的额头说“好烫”,赶紧吩咐随行军医,但队伍正在夜行,数万人逶迤了几里,前后难以相顾,只得向军士讨了生姜,亲手煮起了姜汤。
昏暗的烛影里,我头枕着她的双膝,她的俊眉、秀目在曳动的烛光中忽明忽暗。她慈眉道:“姜汤熬好了,我喂你罢。”
银制的小匙一点点地把汤药送入我的口中,那滋味刺鼻、辣得彻骨,让人难以受用。我呛了几口,她替我擦去了嘴边泄出的汤汁,像是哄一个孩童般:“良药苦口,忍一忍,喝下便好了。”
饮了几碗姜汤,发了一身汗,前方渐传来喧闹的市声,传令兵禀道:“禀报大王,大军已进入叶密立。”
军队驻扎在镇北二十里的荒郊,我将旧部的五个千夫长派出去招敛失散的乃蛮人。原以为乃蛮的旗帜无法重树,但出乎我的意料,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些昔日的乃蛮族人已陆续汇集到我的帐下,前后拢聚了五万人马。在额儿的失河中箭身死的脱黑脱阿将军的儿子忽秃,也带着兀都亦惕部的三万篾儿乞惕人前来投奔,阴山之麓迅速聚起了一支庞大的军团。一度绝望的复国之梦似乎又可重温。
这半年中,辽帝的贺令嘉奖几乎不断,除了大量的金银赏赐,还册封了大块的封地,把能赏给的官名爵位毫不吝啬地全都加冕我身。整个大辽国,除了帝与后,我似乎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其实辽帝心里明白,所有的荣华富贵只是为了消弥我的复国之心,他很会做买卖,用这些金银官位来确保他的万世太平。可他太不会看人,以为我屈出律只是沉迷于金银权位而不思进取的人。
转眼已至第二年的夏日,盛盛的夏意为西域的大地披上了浓绿的外装。在天高气爽的旷野操练骑兵,鞭策处万马飞奔,实在是人生快意。一边的监军萧自如道:“恭喜大王,操练出一支骠悍精骑,如此便不怕铁木真狼子野心了。”
我淡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哪里,全是托陛下的洪福,还有监军大人的一片苦心那!”
正在此时,家臣突然来报:“夫人请大王赶紧回营相叙。”
十
北寒之地,建不起奢华的府邸,我和忽儿的“爱巢”不过是一顶普通的大帐蓬,唯有顶端的一层金饰标识出帐主人的身分不同。乘快马奔了半盏茶的功夫,从马场赶回营中,帐外却听得一个男子的说话声。我揭帐而入,只见忽儿侧躺在一条羊毛毡上,一旁跪着汉人打扮的老者。那老者见我入帐,赶紧转头便拜。我疑道:“忽儿,这位是......?”
忽儿面有憔悴,却不掩一脸的喜悦,柔声道:“李大夫,据实说罢。”
老者恭敬道:“贺喜大王,夫人已身怀六甲,来年可为府上添丁了。”
我顿时一怔,她要生了?
其实,孩子的降生是迟早的事,与她同房已久,我早应料到这一点。可真正到了这一天,我却拿不出一个合适的表情来回应妻子。
见我一时呆滞,她轻轻唤退了老者,而后起身搂住我道:“知道你乐坏了,想不到竟乐成呆子了。”
我怔了半晌,喉中好不容易发出一个“嗯”字,算是有所回应。她嘟嘴道:“瞧你,一脸的呆样儿,快要做父亲了,不高兴么?”
我挤了一个笑容,那笑容让我自己也觉得勉强:“当然高兴了,我们的孩子么,怎会不喜欢呢。”说罢,亲了亲她的腮。
“那你刚才为何一脸的茫然?”她不依不饶道。
“这......这几日军务繁忙,父王命我征调军马,日子催得紧,故有些疲累。”我寻由搪塞。
她抚着我的胡茬,心疼道:“为了我皇家的事,委屈你了。”
我紧拥着她,却心猿意马起来。她有了身孕,当然不好继续留在北方受苦,得即刻送回都城坐月子,如此一来,身边倒少了一条眼线。我笑道:“现在你可是金贵之身,风吹不得草动不得,留在军中可不行,这样罢,明天派车仗送你回都养身,顺便向父王母后捎上问候。”
她调皮道:“不行,没了我的约束,天知道你会不会四处拈花惹草,拥在别件石榴裙下呢。”
我苦笑道:“此处又非烟花之地,除了满山的军马、将士,还有几位粗老的洗衣军妇,何来花草一说?”
她眼睛变得湿湿地,搂紧我脖子道:“这大半年的见不着面,我会想你的。”
我拍拍她的背脊,温柔道:“好啦,又不是生离死别,往后相夫教子的日子还长着哩。”
次日一早,我便用车驾将忽儿送上了回京的路。临别前,她用剪子裁下了一缕青丝,用红绢扎起,放在我的枕边,说是可以让我天天想着她。入夜,我捋弄着她留下的发丝,如同我丝丝飞散的思绪。我想像着那孩子的模样,这是我乃蛮王室的唯一血脉了,可惜今后却要姓耶律,无论我官居何品,最终只是辽帝的一名家仆罢了,子子孙孙都要编入他耶律氏的家谱。
神志恍惚间,我听到一个女童的呼喊:“父亲......救我......”只见烟火燎天,我的女儿被困在死亡的火海,我努力伸手去拉她,可双手就是不听使唤,睁睁看着她的皮肉一点一点被烧焦、变形。
从恶梦中惊醒,我抹去额间的细汗,二年前的噩梦还是会时常回访。在哈池儿的乱兵中,我的前妻与女儿不知所终。她们应该不会死去,按照蒙古人的习惯,女人被作为战利品奖赏给属下,也许此时,她们正跪在北方草原的某个敖包里,为新的征服者斟茶泻酒。这比杀了她们更让我心痛、受辱!
正在胡思乱想,营外有家将禀报:“大王,有人求见,说是您的故友。”
我暗忖,已是三更深夜,是谁趁夜幕探访呢?难道又是新投奔的旧部?我道:“让他进来吧。”随即引燃了帐中的烛火。
帐帘被掀开,来人身形短小,极普通的牧民打扮,却蒙着半边面目。我不悦道:“阁下既已到访,何不开门见山。”
他呵呵道:“太子变成了大王,可还是不改那份直爽劲啊。”说罢,摘去了头巾。
我半惊半喜道:“哈桑先生?”
他鞠了一个回教礼道:“上回走得急,还未恭贺您荣任北院大王,实在是缺了礼数。”
我面露惭色道:“先生莫要取笑,替人边塞放马罢了,我名为大王,实为一马夫。”
哈桑低沉道:“大王还是小声些,我方才已观察过,周围俱是那位萧监军的细作眼线,警戒的卫士也多是辽方的人。”
我无奈道:“各营教官均由辽帝指派,我乃蛮军士的一举一动都在控制之下,图谋不易啊。对了先生,上次您所预言之事果然应验,可事后再去驿馆问津,贵国使团早已返回。”
哈桑道:“辽帝是个精明之人,喜欢对既定的计划作突然的变动,让对手无所适从,这是他的一惯伎俩罢了。呵呵,可惜他决料不到我会翻越整座阴山,千里迢迢赶来与太子您再奏前弦。”
我不禁感激道:“先生之举,如父母再造。”
他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哈桑只是为我花剌子模乌德丁陛下
[注2]
奔走罢了。陛下见太子寄人篱下,又被充作炮灰,实有不平之心,只是碍于国小兵寡,有相助之心却无相扶之力。”
我心道,这花剌子模的乌德丁国王与我素无交情,他国处极西,与我乃蛮旧境也无接壤,说什么“不平之心”,实在是有些过饰了。花剌子模屈居辽人的兵威之下已久,一直企盼有翻身之日。我屈出律正如哈桑所说,是棋盘一子,之前为辽人所用,之后恐怕又要换主人了。
我进言道:“哈桑先生之前的‘棋子’之喻,果然很是精妙,但屈出律就算跳出了这局,免不了要跳入另一局呢。”
哈桑并不动容,微笑道:“太子有此顾虑也是常情,哈桑是爽快人,交了太子这个朋友!国家大政是一回事,私人交情又是另一番事。不错,于国而言,您的军事存在,可以成为我花剌子模脱离藩属,成为独立之国的重要一环。但与个人而言,我可以真主的名义向您保证,一旦政局有变,我国即会倾力驰援,拥立您为新主,而我们所求的,只是两国的平等互助。”
政治就如一场交易,那一位买家出的利多,我便会押宝在谁的身上。辽帝许我荣华富贵,却抹杀了我的政治前途。乌德丁只求自立,却能助我再建乃蛮,两权相较,利弊自明。
我决定押上一宝,要让乃蛮的太阳王旗重扬城楼!哪怕只有寸许希望。
“辽都重兵布防,我这里又处处受制,不知先生有何妙计?”
哈桑道:“我今天冒险前来,就是向您传递一个重要消息。辽帝近日即将遣军进攻汗斡思曼
[注3]
,京城四周防务空虚。大王一旦起兵,定将势如破竹,届时我国再自西线出击,令辽军首尾不顾。至于此处,据我所知,乃蛮旧部一向视您为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个远方的大辽皇帝,寻机会铲除萧自如等人,军心定会倒向太子您。”
我自忖道:这果然是个东西合谋,天衣无缝的上上之策,可惜这哈桑是异国的说客,我身边恰缺这等睿智的谋士啊。
送走了哈桑,我一面向京城方向不断派出心腹,探听辽军主力的动向;一边笼络旧部,凝聚人心,只等时机成熟,即可用萧自如的人头祭旗,重温复国大梦。
得意之间,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心。我这才注意到,手中还夹着那缕红绢扎起的秀发,还带着妻子的体香。凝视良久,那绢红色渐变成刺眼的猩红,让人极不舒服。极度不悦中,我把发结甩进了身旁的火炉,发丝遇火即化,“滋”地腾起一股青烟。
注1:此句是杜甫诗《兵车行》的首句。
注2:阿拉.乌德丁,花剌子模国王,1199年至1220年在位。
注3:汗斡思曼,是古代西亚回教国家卒堵利瑟那国的都城。
下转第18楼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1-07 14:02:39 最后编辑
作者:
独孤
时间:
2005-10-11 23:04
怀才就像怀孕,时间久了才能让人看出来
韩寒如是说……
作者:
椒盐花生MM
时间:
2005-10-15 21:28
原文由 独孤 在 2005-10-11 23:04:07 发表
怀才就像怀孕,时间久了才能让人看出来
韩寒如是说……
韩寒那小毛孩子才几岁就知道怀孕是啥么味道了?真不CJ。
ye版的才那是男人的啤酒肚,一看就知道的。
作者:
candy_li
时间:
2005-10-19 08:39
期待中…………
作者:
妮妮小姐
时间:
2005-10-19 15:01
又没了,.!!!!
作者:
yeshuwei
时间:
2005-11-7 12:29
十一
次日,我便向全军宣布了北院大王夫人怀有身孕的消息,一时间登帐道贺的大小军官落绎不绝。我干脆决定停训大宴三日,与官兵同喜。于是,叶立密,这个平日里刻板、严谨、荒凉的小镇,一下子喜气洋洋,炊烟四缭。
这三日,绝非吃吃喝喝那么简单,而是整个复国谋略的重要一环。酒可以麻痹人的神经,也可以弱化人的意志。幼时父皇曾给我讲过契丹人建国的故事:当年的辽主耶律阿保机只是契丹一个普通的部落酋长罢了,除了他自己,所有的部落都不主张建国,于是阿保机借名设宴,在酒酣耳热之际将醉倒的其他酋长全杀了,契丹立国的障碍才得以消除。最后父皇告诫我,酒是迷杀自己的毒药,也是击败对手的利器,成败之间,在于如何运用了。
可惜父皇最后没有败给美酒,却因为美人输掉了江山。如今,站在复国大业的门槛上,回想他的音容故语,格外地让人怅然。对了,忽儿也是不允许我酗酒的,每回酩酊大醉,她除了责备,还会递上温热的醒酒汤。好在她已被借故支走了,现下我即便烂醉如泥也无人敢责一句。我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大战前的沉寂反让我极度空虚起来。
萧自如是个滴酒不沾的家伙,也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特别嗜好,整天阴沉着脸,满腹的心机与城府,辽帝选他作监军,实在选得有眼光。万幸的是,如此险恶的人物没有三头六臂,他手下的契丹军官多是好酒色之人,容易麻痹,也容易收买。
酒宴的头二日,监视的辽人还揣着一颗极端警惕的心,无论如何劝酒,他们只敢小酌,不敢狂饮。显然,萧自如向他们作过交待。三日过后,动手的时机仍未成熟。我只得宣布大宴延长二日。萧监军很是恼火,又不便斥责,只得略作不满道:“大王,这吃喝总得有个尺度吧,如此放纵肚量,只怕三军徒生懈怠。”
我故作漫不经心道:“大半年来,弟兄们操练得辛苦了,逢节岁末的也不得返乡,如今请他们多喝几杯,也是人情常理啊。”
他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怏怏道:“那便由大王作主,恕下官无理了。”
我伸懒腰作哈欠状道:“今日饮得多了,头脑昏沉,不能陪监军长叙。”
他只得喏喏退下:“纵酒伤身,大王还请保重贵体。”
宴至第五日,那些辽人军官终于放下警惕,贪起杯来。萧自如干脆躲在帐中不出,独自生着闷气。气在何处?我倒可以理解。毕竟辽帝的任命诏把他推到了火山口上,军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辽人的贪杯等于是自掘了坟墓,第五日夜,当我宣布大宴落幕之际,预伏的刀斧手迅疾地将烂醉的辽人剁成肉泥。相同的杀戳也在海押立与别失八里上演着,一夜之间,整个阴山北麓的军政大权被颠倒过来。我原来想用萧自如的血来祭旗的,可惜在我杀入他帐中时,此人早已自刎,脏黑的血迹已泛干涸。虽然有些扫兴,但复国成功的喜悦还是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摆脱了辽人的羁绊,所有的乃蛮士兵都沸腾着热血,整座军营如同一口洪炉。
大军改旗易帜,迅速南下,一路上的辽军关卡望风披靡,连象征性的抵抗都组织不起来。我几乎在怀疑眼前的顺利进军是否是一种假象,看来辽帝对我还是非常放心的,这反倒让我内心不安起来。毕竟这是在向名义上的父母妻子开战,更是把当年的收留之情踩在了脚下,于情于理都是大恶。
微凉的夜风中,我扣紧马缰。一年前,我拖着病体踏上了北行之路,有一半的路程都是躺在妻子的怀中度过的。一年之后,我却带着八万铁骑去回报妻子的温存。
身边的忽秃将军道:“大王是否心有所愧,有以怨报德之嫌。”
我一时无语,不知作何答。
忽秃道:“国与家,何者为重,您心中一定比我更清楚吧。大战当前,您切不可心生慈绵,害了跟随你的八万弟兄。”
我正色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信不过我么?”
他忙作揖道:“末将不敢。”
我语调转柔道:“令尊与我父皇是世交,我也将你视作手足。你的提醒也不无道理,下去吧,让后军跟得紧些。”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道:待杀入城中,立忽儿为皇后,保辽帝夫妇不死便好了,后人也不至骂我嚣小无情。
花剌子模果然按约起兵,将辽军主力牢牢吸引在西境,我的大军杀到八剌沙衮城下时,城头站立的卫兵也极为稀疏。我令人起草了一封劝降书射入城中,以免不必要的伤亡,但被辽帝严词拒绝了。我可以想像他此刻的愤怒表情,大敌当前之际,竟被自己的“贤婿”在背后捅了一刀。
攻城行动迅速展开,出人意料的是,兵员稀少的守城部队竟得到了城中百姓的支持,连续打退了乃蛮军三次突击。除了在城垣处留下了近千具尸体,首日作战一无所获。
我怒火中烧,连斩了二个不称职的千夫长,组织敢死队夜袭。
残阳如血,夜幕初降。昏暗中,八剌沙衮城如一头伏地的悍牛,令人感受到一股蓄势而起的可怖。城墙在冲车的撞击下微微震颤,城垣两侧万箭交错,呜呜的号角声合着喊杀声,荡人心魄。我张弓搭箭,将准星瞄准了城头的守军。自幼习射,但从未经过实战,只是射些鹿兔走兽,第一次将箭头指向活生生的人命,指尖还是略略发抖。弦驰箭发,我发出的这一箭立即淹没在漫天箭雨中,无法看清是否射中目标。完成了平生第一次对人命的追索,接下来的杀人行动变得自如多了。我有规律地抽箭、张弓、扣弦......城头的守军一个个血花飞溅而后中箭坠地,如一朵朵早谢的夏花。原来死亡也可以如此美丽,杀戳也可以媲美丹青墨艺。
攻守双方都在承受巨大的伤亡,但城头守军反击的力度明显减弱了,毕竟他们人数不足,而且精锐尽被调至西境,城防的失守只在顷俄。
突然间,乃蛮大军的攻击停了下来,满身血性的勇士们放弃了厮杀,如同厮咬的猛兽一瞬间被寒流凝成了冰塑。战场逐渐归于沉寂。我先是一怔,而后怒道:“是谁下令停止攻城的?是谁让你们停下来的?忽秃!是不是你下的令?”
忽秃一脸委屈,指向城头道:“大王,您自己看吧。”
我定睛遥视城楼,只见一位着纯白裙裾的女子,右手扶着杏黄帜,左手护住小腹,迎着夜风伫立。我心头一震,忽儿?她居然在这个时刻出现了!数万大军没有一人敢向主帅的夫人发箭,一时萎顿不前。
忽秃愤愤道:“这皇帝老儿好不要脸,打不过我们,居然让女儿出来挡箭,这就是草原青狼的后裔么?”
我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无法指挥自己躯体的下一个动作。忽儿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登城退兵,唤回丈夫的亲情良知,这多半是她自发的,而非辽帝的指使。我不禁有些恼怒,这算什么,威胁么?凭什么来胁迫我,是籍着昔日的夫妻恩情,还是对腹中未出世孩儿的怜悯?
我感觉到仿佛有数万双目光都灼视着我俩,夜幕已经笼住了西域旷野,城头燃起的烽火,将忽儿白净的面孔映得格外清晰。我从未见过她这般目光,大漠中耶律荒虎的目光是自信豁达,洞房中晃忽公主的目光是含羞欲滴,车帐中妻子的目光是温情慈和,而城头上的女人,目光锐利得几乎可以穿透我的心。
身边的忽秃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他试探道:“大王,是不是暂缓攻城?”
我没有回答他,却颤颤地伸出一只手,口中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箭!”
他这才注意到我的箭筒已经空了,又劝道:“您真的舍得么?”
我的嗓门几乎要喷火:“箭!”
三支雕翎被迅疾地递到我手中,我只取了一支,却将另两支轻轻折断。我凝气在胸,将箭尾搭住控弦,对忽秃道:“若射不中,就退兵。”
他“嗯”了一声,吞了一口口水,然后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我每一个动作,张弓、拉弦、瞄准。
城楼上的忽儿没有闪躲,也没有寻物遮挡,甚至连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见我动了杀机,身边的卫士即刻上前护驾,也被她一掌推开。
我的箭尖已经对准了她的胸口,这时她做了一个让我惊愕的动作,抛开了手中的杏黄旗,拉开衣襟,将胸口探出城垣,我从未见她这般眼神,怨、恨、哀、悔、愁......明眸慧海如一泓深潭,其中倾注了万樽苦酒。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万人似乎保持着同一种呼吸节奏,而我的箭端,正随着这一节奏上下起伏着。弦势已经拉满,手指的关节被扣得生疼,手中的长弓重似千斤,箭头的锋芒似乎悬住了乃蛮人的百年国运,也凝聚了我与忽儿的情份,还有我那未出世孩儿的多舛命运。我闭上了眼睛,心如死灰。
指节一松,雕翎已经离弦疾驰而去。
十二
箭从脱弦到飞至城头的时间,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却好似在我脑海中飞行了百年光阴。恍惚中,一个声音对我喊道:“一定要射中!”而另一个则在喊:“躲开!躲开!”
四周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而后沉默多时的喊杀声又起,如同久寂的火山惊鸿一喷。我被这巨大的声浪从茫然中拉回,城头上的女人已然不见了,攻守双方又故态复萌,重又厮杀一处。我一把抓过忽秃,喝问道:“射中了没有?快说!”
忽秃一脸的为难,吃吃道:“好......好像是射中了......”
我无力地放开忽秃,整个世界一下变得万般空洞。
她死了?或是重伤?腹中的娃儿,还没有机会露头睁望一下这世界,就毙命在他父亲的箭下了?
耶律荒虎?晃忽公主?辽帝的眼线?我的妻?有她的时候,我满腹猜忌;现在她走了,我却从未感觉如此空虚过。
方才扣弦的最后一刻,我将弦势放缓了一些,出箭的力度应该是减弱了不少,也许她能躲过这一劫。我寻由安慰着自己。
可能是主帅“大义灭亲”的壮举感染了士兵,乃蛮大军的攻势更猛了,箭疮累累的城门终于抵不住冲车的连日撞击,轰然倾溃。在城门失守的一刻,我分明看到了所有辽人眼中的绝望与恐惧。
八剌沙衮,我回来了!初来时,我只是一位谦卑的朝圣者,瞻仰这西域巨都的圣光。如今,我是这座城市的主宰!纵横北方三百年的大辽国,已被一个曾经落魄无助的乃蛮小子踩在了脚下。这是何等的荣耀啊,可惜难掩妻儿死于自己箭下的忧怅,让这胜利的光环笼上了一层哀伤。
忽秃禀道:“大王,我军大获全胜,只是......这城中军民改如何处置?”
我怒道:“你这个大将军是干什么吃的?这种小事还来问我!”
很显然,我的消极态度给了大军屠城的默许。手执利刃弯刀的复仇之军整队入城,一场血腥屠杀在黑夜中迅疾展开。熊熊的火把映出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我面无表情地跨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没有恐惧,也没有兴奋,仿佛那不是人体,而是一堆堆瘟病过后疫毙的牛羊腐肉。
辽人小规模的抵抗并没有马上停止,街巷中还有零星的小规模战斗。听不到双方士兵的呐喊,只有呼呼喘着粗气的声音,还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噗噗声。
带着攻城一天的劳累,合衣而卧,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令我恶梦连连。梦境中,一个血迹斑斑的白衣女人怀抱着血肉粘连的死婴向我索命。
次日清晨,我对忽秃下令道:“让弟兄们停下吧。”
刚刚经历战火的都市,尸殍积存于断壁残垣。我换上了崭新的乃蛮宫廷服饰,装扮一新。今天于我而言是个极端重要的日子,即将成为那座金壁辉煌的巨殿的新主人。
皇宫的辽军卫队已被缴械,清一色变成了乃蛮卫士。我想像着辽帝此刻的表情,是听天由天,还是作一番乞命的卑相。
我的长靴踏进宣政殿门槛的一瞬,望见了远远端坐龙椅的辽帝。他着龙衮朝服,皇冕戴得极为端正,不改君临天下的威仪。
我手按刀柄,轻轻踱过每一块金漆的殿砖,绕到龙座背后。他没有转头看我,而是继续环视大殿,仿佛仍在向匍伏的百官发号施令。我不禁佩服他刀丛侵野而面不改色的勇气,百年基业大厦将倾,却仍维持着一国之君应有的尊严,这就是皇家血统的积淀么?
我拍了拍他的肩,讪笑道:“我的岳父,您好像老了许多。”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朗朗道:“贤婿啊,你可否听过一个故事?”
我道:“什么故事?还请岳父您讲一讲。”
他娓娓道:“这是从西方大秦流传下的故事,说一位农夫,在冬天的野间遇到一条被冻僵的蛇,眼看这蛇活不成了,他一时动了怜悯之心,将蛇搂进怀中,赐以体温。这蛇遇暖苏醒过来,反将农夫一口咬死了......”
未等他说完,我哈哈狂笑起来,这笑声在金殿大柱间穿梭回荡着,婉如一个末世王朝败亡前的回音。我轻轻摘下了他的皇冕:“岳父您故事讲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卫士们将辽帝从龙座上揪了下来,拖入御监。那是他平日羁押政敌的所在,如今也该由这昔日的主人进去体验一下帝王之外的人生了。
我接着下令逮捕辽后,搜捕的士兵回报说,在暗香阁找不到皇后的踪迹。难道是出逃了?我严令全宫乃至全城搜捕。最后有人在奉先殿发现了她,确切的说,是她的遗体。在城破的一刻,作为皇家的媳妇,她在历代辽帝的灵位前投缳自裁了。
我略略有些遗憾,不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奚落一下这位心机深厚的美人,不过还是很有兴趣看一看她最后的表情。她的尸身还没来得及拉出奉先殿,天空突降起了暴雨。夏夜雷雨本是常事,但在这西域的天空却很罕见。阵阵闪电将她惨白的遗容映得忽明忽暗,凄美中带着可怖。我命人点起火烛,皇后直挺挺躺在冰凉的石砖上,唇上的饰装尚未褪去,白净的脖间有一条深深的勒痕。我俯下身,捋了捋她仍有弹性的秀发,这满是心机谋略的大脑,该是不会再思考了吧。
雨势渐缓,淅淅沥沥中,我起身环视殿中供奉的一块块先帝灵牌,蓝底金字述说着他们生前的显赫:太祖耶律阿保机、太宗耶律德光、世宗耶律阮......德宗耶律大石
[注1]
、仁宗耶律夷列
[注2]
。我对卫士长吩咐道:“都烧了吧。”
奉先殿四处被洒上了油,火把也早早准备定当,正欲焚火烧殿,一个尖厉的女声喊道:“不可!”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黄衫女子,蒙着脸,手扶着腰,身边有宫人模样的少女扶携着。那声音尽管短促,我却立即辨了出来。她没有死,一股欣喜涌上了心头,老天待我屈出律果然不薄,复国之日,妻小还安好。
我喝退了四周的随侍,即刻朝忽儿疾奔过去。她扭头不看我,转入殿后的小厅。
小厅燃着昏暗的烛火,忽儿背对着我,伏首不语,似在生气,又似在抽泣。我倒发起窘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启话端。刀兵一起,夫妻也要发目,昔日床弟昵语,今夜茫然无声。
过了半晌,我才试探道:“我......可以坐么?”
她不说话,如一座铜塑般冰冷。
我搬了张圆椅坐下,作关心状道:“伤好些了么?”
她凝住多时,终冷冷道:“托大王你箭下留情,只伤着些皮肉。”
我暗自欣慰,发箭一刻的放弦缓势,果然未有大碍。只是这外伤易好,心伤却是难愈。我站起身,触手碰她的衣衫:“刀剑无眼,你千金之躯不该亲临战阵,容我看看伤势。”
她一甩手,挥脱了我的关怀:“不敢劳大王尊驾。”
我长叹道:“忽儿,你我相识有奇缘,婚后却少有真心话儿。我自异邦流落大辽,蒙你父皇母后收留,这本是大恩,然而却被发往极北,用昔日族人为你辽邦作炮灰。”
她默默听着。
“初入辽境,你母后与我有密室之约,令我许下三诺,一作辽臣,二入佛宗,三娶皇女,作为我安身立命的签符。从你披上喜纱的一刻,在我眼中,只是大国交易的附属品罢了!”
她听着听着,呜呜地痛泣起来,娇躯随着强烈的喘泣而上下起伏。
我继续道:“凭心而论,作为人妻,你慈和温良,悉心相夫,无有不周,然后这背后莫不有强权者的操控,我一面受感于你的温情,一面痛恨辽人的虚伪。”
她哭道:“今日,你终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是吧。”
“我屈出律不是个甘心寄人篱墙之下的懦夫,何况身怀复国大梦,辽帝他不助我也罢了,更欲对我操控利用,我不伐他,天道不容。”说到这,我出言如剑刃。
“我明白,父皇于你确有二心,可虎毒不食子,百行孝为先,你怎忍心向我腹中孩儿动手,向岳丈动刀兵?”
我道:“忽儿,此事于情于理,我做下不齿之事,但这是为了我乃蛮,为了我的千万族人,我不能让他们死在为辽帝卖命的战场上!所以,只能为大义,舍小义。”
她冷笑道:“你还有理了是吧。”
我愧然:“忽儿,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母后仙逝,我也怅然不已。好在你父皇安然,今后保他富贵便是了。忽儿,回到我身边吧,原谅我,做回我的妻子。”
她起身走到空棂前,凝望着微雨的夜色,叹道:“纵是有谅解你的心,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爱的是那个大漠中率族人千里辗转的屈出律太子,而不是眼前的杀人魔王!我心中的夫君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心一痛,想说些挽回的话,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个字。
她抚着雕木的窗格,轻声道:“令我原谅你,这我无法做到。但做回你的妻子,我愿意一试,毕竟有你我的骨肉在此。”
我略有欣喜,好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忽儿,只要你回到我的身边,我愿......”
未等我说罢,她眉稍一转,道:“你别忙着许愿,我要你允诺三个条件!”
注1:耶律大石(1087~1143),是辽太祖阿保机的八世孙,西辽开国君主。1125年辽为金所灭,大石率契丹余部西迁阴山,续建辽国,史称西辽。
注2:耶律夷列,是耶律大石之子,耶律直鲁古之父,西辽第二代君主,1143~1163年在位。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1-07 14:03:37 最后编辑
作者:
candy_li
时间:
2005-11-7 13:25
肚肠要痒了!
啥三件事情呀?
作者:
yeshuwei
时间:
2005-11-13 09:53
十三
我瞬时感到这场景似曾相识,是了,一年多前,辽后亦是于小厅中朱唇微启,令我许下三诺。这三诺足以改变我的后半生。如今,忽儿居然承袭了这“三诺”的习约。
“哪三个条件?”我不禁有些发怵。
她转过身,平静地看不出丝毫的表情,冷冷道:“你可听好了,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可由你。”
我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聆训。
“第一,以国葬礼仪厚葬我母后。”
我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继尔道:“第二,严惩屠城凶手。”
我立即申辩道:“大部分军士都参与了,难道你要我将部下斩尽杀绝?”
“如何严惩是你的事。”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第三,保留大辽国号,尊我父皇为太上皇。”
我万万想不到,我恬静温婉的妻,几句话语便切中了我的要害。一边是乃蛮复国,一边是妻子的回归,孰轻孰重,取舍的难题抛给了我。
“忽儿,你怎么可以将你我的情份与家国大事混为一谈?”我不禁有些恼怒。
“呵呵,问得好!只可惜,一个将亲情与国家大义分得明明白白的人,却用亲情换来了复国大业,妙得很啊。”说罢,她居然笑了起来。这笑声不再甜饴,不再清灵,却像是对我灵魂的声声拷问。
回至军帐,忽儿的“三诺”言犹在耳,挥之不去。我明白,与她心间的裂痕再也无从弥合了。其实,自阴山揭竿起,与她的决裂是迟早的事,我为何如此看不开呢。为美人而罔顾江山,也许父亲的性格因子遗传给我太多的优柔。
正在烦恼间,军士忽禀:“花剌子模使臣哈桑觐见。”
我转忧为喜,急忙传哈桑入帐。
本以为这哈桑会道贺我复国有成,满脸喜气,却见他入帐伊始便板着脸,愁容不展。
我疑道:“先生为何如此不快?”
他忧道:“殿下还不知道么,辽都虽克,但西线辽军主力尚不肯降服,辽境兴兵勤王之势力四起,殿下尚需居安思危啊。”
一忧未平,一忧又起。我不禁有些颓丧:“我以为先生此行,有佳音报传,却不想,为我旧忧添新愁。”
哈桑道:“殿下这里有何愁事?”
我便将忽儿的“三诺”如实相告。哈桑听后一时沉默不语,捋须自忖。我愧道:“在下拘泥于儿女情长,让先生见笑了。”
哈桑摆手道:“此言差矣,如今这乱世,能逢殿下这般重情义的人,也是辽国公主的大幸。只是,殿下怕是误会了公主的一番好意。”
我又不解:“先生为何说这是好意?”
哈桑道:“我问殿下,乃蛮旧部尚余多少人众?”
我略略一算:“除去忽秃的人马,约有五万之众。”
哈桑又道:“辽境百姓又有多少?”
“这个......总有百万上下。”
“殿下以五万之众驭百万,如何?”
我为难道:“这......恐怕颇难成事。”
哈桑道:“公主的第三诺,正是给了您统驭辽邦的权杖啊。让辽帝下诏逊位于您,您以北院大王身份接掌大宝,万民岂能不顺服?”
我道:“那我的复国大业岂不......?”
“殿下,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如今天下大乱,能安邦立国已是幸事,只要能传得二世三世,何愁国号不能改。”
我膺服道:“听先生一言,如醍醐灌顶,一扫心中浊尘啊。”
哈桑道:“平定辽邦已不在话下,殿下倒是要提防东北边患,据我所知,您的老对手铁木真,已聚齐了人马,有伐辽之心,不可不防啊。”
拜别了哈桑,我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那“三诺”。辽后的遗体被香木棺椁沉殓起来,置于奢华的墓穴厚葬。指挥屠城的首要分子也被逮捕,斩首于校场示众。辽帝被从御监请出,写下了退位禅让诏书,居庸华宫做了太上皇。
禅位大典办得隆重,择黄道吉日,百官陈列于祭坛,焚香告天。大辽国第十二代君主耶律直鲁古,着明黄袍,一脸的晦气,用颤抖的双手,将皇冕置于我的发冠之上。
我是第十三个登上辽国帝位的人。十三,这在基督的世界里是多么凶恶的一个数字,如今却成就了我的人生辉煌。乃蛮之主,充其量只是草原的一方诸侯。大辽之主,却是名动西域的实权君主呵。
百官齐呼万岁,喊声动天。我觉察到,辽国的旧臣们大多泪水潸然,怀念旧主之情溢于言表。晃忽公主变成了晃忽皇后,身着华丽的朝服,轻挽着我的臂弯。初秋的凛风扫过,旗幡翻卷跃动,远望处,群山伏首于脚下。我心荡漾不已,仰天轻唤:“父皇,你看到了吧,孩儿终于复国功成,踏千山于足下,享万乘之尊了。”虽然沿用了辽的国号,但国之名器已握在手中,正如哈桑金言,传得二世三世之后......
那是我人生风光无限的一刻,虽然有些遗憾,没能将乃蛮的王旗插上八剌沙衮的祭坛顶。好在忽儿最终还是践约回宫居住,一家人总算又聚在一起了。
本就微胖的辽废帝,脱离了日理万机的疲劳,原以为会发福流油,想不到竟一天天消瘦苍桑下去。原来安逸也可以催人衰老。若是我做个安份守己的北院大王,终老在阴山北麓,会否如他一般瘦弱?
忽儿的肚子却一天天鼓胀着,孕育着新生儿的初诞。皇家添丁,为刚经历惊天大变的宫廷增了一丝喜气,宫人们忙碌着准备接生器皿、婴儿穿用的各色什物。
我再一次踏入了“暗香阁”,自辽后薨去之后,这里许久无人打理。原打算为忽儿新建一座起居宫室,却被她婉拒了。她执拗地搬进了废弃的暗香阁,且不理会我的百般相劝。我总觉得那里萦缭着辽后未散的阴魂,对未出世的小生命是种隐隐的危胁。我不禁暗笑自己,原先的基督信仰,让我相信故去的人对在世之人是一种祝福,而如今我却接受了汉人的迷信。
暗香阁外的小池枯涸了,所谓的“香”也无处索寻,只余下只枝残荷败莲向游者述说这里昔日“小江南”的胜景。渐入深秋,几缕瑟风啸过,将院前的落叶轻轻卷起又缓缓放下,仿佛那美丽的辽后并没有死去,而是藏在了风的背后。
我揭开阁帘,两位婢女正在服侍新皇后。忽儿斜倚在软榻上,腹部高高隆起,似一座小山。我轻轻唤退婢女,在忽儿身边坐下,轻抚她的腹部,微笑道:“都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做女人的苦我是知道的,你放心,若是个男娃,必定立他为太子!”
忽儿没有感恩的意思,目光游离不定,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孩子若是能生下来,也未必是件幸福的事。”
我不悦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这可是你我情份的延续,也是替大辽传续皇统的命脉。你是否还在因为你母后的事而怨我。”
她摇头道:“不,对你,我已生不起恨意。只怪我为何生在皇家,若作个民女村姑,与农汉樵夫相守一生,也未必没有一个幸福的归宿。”
我皱了皱眉,责怪道:“你是金枝玉叶,锦衣玉食,平常百姓还要愁食愁衣,莫再戏言了,好好养着身子罢。”
我欲再多劝慰几句,心底却拔不出一丝话来。究意是真的情缘已尽,还是久伤未弥?
窗棂上方的帘布是素色的,配着阴沉的天,令人浑身的不舒服。我总觉得屋内尚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幽居着,凝视着我,直钻入我的灵魂。联想到旧后是上吊自裁的,在汉人的观念里,上吊是一种可怖的死法,吊死者的阴魂会飘回故居,久久不散。我不禁悖然一怒,喝来婢女,立即将素色的帘子换掉,改成大红喜气的。
十四
临了年关,忽儿也快临盆。我派遣使节,从南朝大宋请来了名医为她会诊。医者姓韩,五十多岁的年纪,骨象精奇,想来应怀有悬壶的妙技。
忽儿近来腹中剧痛,痛苦地呼叫着,虽是三九寒天,她却满额豆大的汗珠。一边的婢女们手忙脚乱地端盆递巾,屋里乱作一团。韩大夫略搭忽儿的脉,不由一惊,变色道:“这......”
我用生硬的汉语道:“出......出什么事了?”
韩大夫道:“皇后半年之前是否有过伤势”
我铁青着脸,为难地“嗯”了一声,这韩大夫绝想不到,那“伤势”究意是如何造成了。
韩大夫跪地道:“伤在腹处,动了胎气,如今,或保母,或保子,请皇上择一。”
我怒道:“什么狗屁名医!千里迢迢请你过来,就是给我出难题的么?”
韩大夫吓得跪伏于地,大气不敢出。我气得一掷杯:“不行,你得给我想出个两全的法子来!”
韩大夫哀道:“非是小人不肯尽力,只是有伤在前,又拖得久了,实在是回天乏术啊。”
碍着他是外朝来客,不便施罚,只得先将他斥退。这韩大夫如获大赦一般,退之唯恐不及。我又唤来西域医士,谁想同样一愁莫展。我好不容易令自己冷静下来,这韩大夫略一搭脉,便知半年之前的伤势,想来也非泛泛之辈。好在母子尚有一人可保全,来日方长,今后再作打算罢。
经过宋医的努力,忽儿在经历了一场大痛之后,总算是毫发未伤,可怜那婴孩,尚没有呼吸到人间的种种新鲜,便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死肉。忽儿不顾我的阻拦,硬是要见一见那团死婴。胎儿紧闭着眼,缩成一团,透过嫩皮尚能见到丝丝血脉,只是再不能动弹了。忽儿大叫一声,突然晕了过去。
我厚葬了那婴孩,按约以太子之礼葬之。这孩子名字未起,碑上只能刻写无名太子之墓。落土那天,正是北风狂卷,忽儿披着厚厚的貂裘,泪水刚涌出眼眶,便被冻干了。我明白,这孩子是她与“她所爱的屈出律”所生的,而不是和我。
整个冬天,我只蜗居在金殿喝闷酒,家、权势、声望,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可我却觉得身边空空如也。
待初春雪化,我带着复元的忽儿外出散心。八刺沙衮经过了一年的复苏,恢复了一丝战前的繁华,但比之我初来时,已不可同日而语。昔日摩肩接踵的大街,只余下三两路人,还有一二伤残断肢的行乞老者。
很久没有寻见忽儿的快乐,想到古时有个汉人国王,为了令她的宠妃一笑,竟上演了“烽火戏诸侯”的闹剧,可惜我身边没有那么多的诸侯,不然,换取忽儿的一次微笑也是值得的。而如今,我想不出任何的办法令她快乐。
猛然前想到了寺边的那个小吃摊,那个白发黄面的老人。我提议道:“一起去吃几串‘炸白起’吧,好久没尝过了,怪馋的。”
她点了点头。
换上微服,穿过几条街巷,寺院犹在,那座小食摊却不见了踪影。人呢?搬迁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不禁有些怅然,这个仅有的可供追忆的地方,为什么就突然间烟消云散了呢?我叩开寺门,向知客僧人寻问老者的去向。僧人合掌称“阿弥陀佛”后,无奈地摇头道:“罪过啊,一家老小皆亡于去年的兵灾之中......”
我一时无语。忽儿面无表情道:“回去吧,我累了。”
春风拂面,她的心却留在了冬季。
铁木真的马蹄迅速吞噬着北疆大块大块的草原牧场,周边的邻国大都降了,这个庞大的帝国与我已是咫尺相隔。
一个慵懒的早晨,有宫人匆忙禀报:“太上皇他......昨夜驾崩了。”
我连头也未抬一下:“知道了。”
有的人虽然活着,却如死了一般。有的人纵然死了,却也要牵扯我一生。我想到了辽太后的阴魂,最终还是勾走了我的孩儿。
太上皇的死,引来了前辽国武将的大批告老还乡。我清楚得很,整个辽国国防需要这些能征善战的将领来支撑,而他们在兵变之后选择继续留任的唯一理由,是他们昔日的皇帝还活着,需要他们保护。如今,这个最后的理由也不存在了。
上朝的官员人数越来越少,稀稀拉拉地站不成一列。我抚摸着宝座上的龙首,原来轻易得到的东西,失去的也如此之快。
我第一次尝到了心灰意懒的滋味。当年乃蛮国灭,全族奔走,我也未曾心灰。现在我权倾一国,统辖有整个西域富地,却看不到丝毫的希望。我只得继续端起酒盅,用醉后的快意来化解前途的忡忧。
烂醉了整晚,次日竟误了上朝的时间。有宫人疾奔相告,我一挥手道:“停朝一日罢!”
宫人上气不接下气道:“皇后......皇后她......她不见了!”
我一惊之下反倒清醒起来,严令宫中搜寻,却不见忽儿的影子。搜索的范围很快扩大到全城,询问守城的军士,说昨日黄昏,有一位富家打扮的女子出城去了。我立即派遣亲信沿城郊一带寻找,最终在护城河边捡到了一只忽儿穿用过的绣花鞋。
她投河了?
我怒不可遏,吼道:“给我搜,死也要见尸!哪怕把护城河抽干了也要找到!不然你们提头来见我!”
数千人寻找了整整一个月,一丝头绪也没有。我怒起斩了为首的几人,算是泄愤。
没有了忽儿的辽宫,显得愈发冷清。没有皇后,没有太子,也没有公主。宫内流言四起,今天说某某人觊觎皇位,明天说某某人心怀谋反。我明白,这是因为太子未定。
忽秃急选了数十位有姿色的女子入宫,我明白他的苦心。我每晚与这些女子欢爱,以期得到一个儿子。但所谓的“欢爱”,只余下肉体的放纵,再没有灵魂的接合。
酒色过度令我的健康急转直下,每日的上朝渐变成每周一次,每月一次,到后来竟找不到身边可以交谈的臣子了。我想,他们也不愿意对着一个沉缅于酒色的废人坦白心迹。即便是哈桑在我身边,也会不满于我的颓丧吧。
内宫太监递上一串铭牌,恭敬道:“不知皇上今日要哪一位美人儿侍寝?”
我饮尽了最末一滴酒,对他挥了挥手,他知趣地退下。整座寝宫变得昏暗诡异,我仰面跌倒在软榻上,醉了,却再没有人替我熬醒酒汤。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1-29 15:31:29 最后编辑
作者:
书虫
时间:
2005-11-13 13:14
与史书相较,大相异趣,莫可为信也。
作者:
yeshuwei
时间:
2005-11-13 13:14
十五
“暗香阁”空置了一年,四周已封上一层厚厚的尘土,枯败的落叶未及腐烂,又匆匆盖上了一层新落下的黄叶。珠帘卷起,保持着忽儿离去前一晚的旧状。陈设如旧,却不见这小屋的两代女主人。我吩咐宫人将小阁重新打扫修整了一番,并将“暗香”二字改为“盼归”。一日寻不到忽儿的尸骨,我便当她仍活在世间。
夜幕初降,赤染的云霞追逐着黄昏的尾巴,惹起一片红海翻腾。我惊叹于这自然的美景,原来这阁中可以赏到此番美景,难怪当年的辽后不愿搬进宫墙耸立的坤宁宫。
圆月升起,那玉盘先是嫩黄的,而后竟渐渐染红,如浸透了鲜血。我不由一惊,月儿泛红,在汉人的迷信中,那是兵灾迭起的先兆啊!
次日,来自边境的紧急军情被迅速递到手中,铁木真遣军二万,翻过阴山,一路高歌猛进,兵锋直指辽都。
来了,终于来了!为这一天,我做了太多的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呆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蒙古人正是沿着二年前我进兵的道路,以更迅疾的速度杀来。我清楚眼前的形势,辽国旧军在废帝死后,已心神俱散,根本指挥不动,仅依靠乃蛮军力,恐怕难以抵挡。
正在烦恼间,突然宫外喊杀声四起。我惊问:“发生了什么事?”
来人禀报:“皇上,大事不好,城内的百姓听闻蒙古人要走,竟开始造反,策应敌军。”
我浑身一凉。契丹人的血是热的,二年前的屠城,将仇恨的种子埋在了他们心里。我想起了忽儿的话,坑杀降卒的白起被百姓们世世地在油锅中煎熬。我会成为第二个白起么?
浑身溅血的忽秃大步闯进了宫室,我本能地警觉道:“忽秃!你未经传唤,拿着兵刃上殿作什么?”
忽秃喘气道:“皇上莫误会,城中已大乱,蒙军距我不足二十里,请您立即简装出宫,弃城另作打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度雄踞西域的大辽,拥有首居一指的军事力量,征服西方的突厥人,震慑东方的女真人,如今尚未接战便已溃不成军了?
忽秃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一把将我拉下龙座:“走吧皇上!再不走就晚了!只要人活着,大不了将来杀回来么!”
我匆匆化妆成辽国平民,落魄地逃出皇宫。城内火光冲天,二年前的屠城重演了一次,只不过这一次,流血的换成了乃蛮人。
简陋的马车载着我远离了八剌沙衮,那座令我充满回忆的城市,记载着太多荣辱悲欢,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小小的车队经过数天的奔波,走到了一个叫做合失合儿
[注1]
的小镇,打算歇一歇脚。
熊熊的篝火燃起,大家却再没有心思高歌起舞。随我从都城逃出的乃蛮余部,一个个垂头丧气,疲惫不堪。我呆呆地望着跃动的篝火,饮不下杯中苦涩的青稞酒。如果忽儿此刻能依偎身边,为我递上熬热的燕窝汤,再为我讲上一段前朝掌故,那该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乐事啊。如果她还在宫中,也许辽都的百姓不会造反,他们不会将矛头对准自己的皇后,而我,只是一位僭伪之君。
那一晚,我沉沉入梦,所有与忽儿相识的片段,如山涧的清泉,一滴一滴叩响脑海。我吮吸着这点点清泉,忽儿悠扬的笛声如天籁之音缓缓飘过耳际。
大梦一晚,次日待我醒转过来,车队又上路了。我疑问道:“才歇了一晚,怎么又要启程?”
忽秃道:“昨晚得报,铁木真的大军越过都城,尾随而来,因而不得不继续赶路。”
我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还是忽儿说的对,为何要生在帝王家?若我是个农汉樵夫,忽儿只是村姑民女,而今该是子孙堂满了吧。我笑了,笑得嘴角泛苦。
又走了二日,忽秃道:“皇上,前面就是巴达克山,山下便是撒里黑昆
[注2]
,可在此落脚一晚。”
我对忽秃郑重道:“忽秃兄弟,你率领余下的族人,投奔哈桑先生吧,带上我的字函,他应该会收容你们。”
忽秃惊道:“那皇上,您呢?”
我淡淡道:“我不走了,就在这里留下吧。”
“不行,乃蛮人的规矩,绝不能丢下族人!”
我笑道:“二年前,我便已不是乃蛮人了,依我与太后的约定,我是辽人。”
“皇上!”
待我抬头看他,发现这个硬汉子已是声泪俱下。我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两下:“第一回看到你小子哭,样子还真难看。”
“皇上,您为何不与我们一起退到花剌子模?”
“因为......一条冻僵的蛇,不可能钻进第二个农夫的怀中。”大难临头,我反倒自如了一些。
忽秃显然没有听懂,愣在了那里。
第二日清早,忽秃领着小队离开了巴达克山,向西去寻找哈桑。离别之际,他又大哭了一场。我心如明镜,这泪是半真半假,当年这忽秃抛弃了族人,在外游荡为匪,也没见他露出几番真情。但现在,我宁愿这泪是真的。有昔日袍泽的几滴眼泪作伴,可以缓释几分众叛亲离的孤独。
车队一哄而走,把他们的皇上留在了巴达克山的凛冽寒风中。我犹豫了半刻,选了一块大石坐下,静静地等待仇敌的到来。
铁木真找了我很多年了,他的马蹄踏平了一个又一个国家,凡是扬鞭所指的任何地域都归入他的版图,可惜,偏偏奈何不了我屈出律。今天,他终于要遂愿了。
晌午时分,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从马掌击地的密集程度判断,约有数百骑。果然,一支小规模的蒙古骑兵出现在视线里,他们人数不多,却个个骠悍异常,手中的锋锐弯刀闪着微蓝的光。
骑兵迅速完成了对大石的包围,从队列中走出一位精干的黑脸汉子,身背乌漆的劲弓,想必是这群人马的领队了。
他翻鞍而下,慢慢地走近我,绕着大石走了一圈,见端坐的我并无敌意。他对属下道:“给他一张弓,一支箭!”
弓箭马上被塞进我的手中,他低沉道:“石上的男人,随我来!”
他迎着风,迈进山顶的方向。我紧跟着他,却无法猜透此人的想法。走至半山崖,他忽然停了下来,对我道:“就这里吧。”
我疑惑道:“你是......”
他摘下弓,微微行了一个蒙古礼:“我叫哲别。”
我立即反应过来:“威震大漠的神箭手哲别?”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继续道:“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习惯,弯刀的刀锋上是不能粘染贵族的鲜血的。”
我“嗯”了一声,不明白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原本打算将你置在麻袋中让马蹄踏平,但如此一来,便可惜了你的一身箭技。”
我终于恍然,好胜的哲别,是为了验证他独步天下的箭法而来。我扬了扬手中的弓:“感谢你给我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
他冷冷道:“你不用谢我,你的命是我的,无论如何,你逃不脱我手中的一箭。”
我不禁动了好强之心,不服道:“可以见的?”
他从箭筒中抽出一支雕翎,将余下的箭扔下山崖。“废话少说,一箭定生死。我退开五十步,若射不中你,你自可离去。”
我道:“若我也射不中你呢?”
“我说过了,若射不中你,你自可离去!”
好大的口气!我颇为气恼,简直视我屈出律为无物啊!
哲别迈着极端自信的脚步,慢慢退开五十步。我凝视着他坚实的脚印,一颗心狂烈地奔突起来。我没法让自己冷静,毕竟对方是公认的蒙古第一箭。突然,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我眼角掠过,我急忙移转目光,但什么也没有发现,难道是极度紧张之下出现的幻觉?
他退满了五十步,扬起了那张黝黑的铁胎弓。弓床之上,似乎凝聚了无边的力量,不知有多少枭雄豪杰命殒这弓下,据说,连天之骄子铁木真也险些丧命于哲别的神技。铁木真箭下逃生,最终成了哲别的新主子,我呢?
哲别自信的目光告诉我,世上不会出现第二个死里逃生者,在他的视线里,我已不是一个能与他平起平坐的箭士,而只是待宰的猎物。
双方同时举弓搭箭,不知为何,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无法准确地瞄准。这可是控弦之人的大忌啊,正在心神不定之际,手指突然一松,雕翎箭迅速离弦,向哲别飞射而去。我大惊失色,完了!眼睁睁地看着箭镞从哲别的耳边掠过,箭风只是掀起了他的几缕发丝。还未等我懊恼,哲别也出手了!拨弦之际,他静立如一尊神塑。那箭如流星赶月,直插心窝。我闭上了眼睛,静候着魂归大漠的一刻。
但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发生,难道我已不在世上?我立即查看究竟,哲别的弓是空的,他的眼神也极度诧异。低头才发现,一个身着白衣的人身中箭镞,倒在血泊中喘着粗气。我俯身将中箭之人抬起,白净的面庞,明珠般的慧眸,微翘的杏嘴,调皮的黑痣。我再也止不住眼中积存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她血污的脸上。
哲别缓步走近,许久才问道:“你......你是谁,何以为他挡箭?”
我怀中的她,用最后一口气答道:“大......大辽......国,中书舍人......耶律荒......”未等将那个“虎”字念完,她已断了气。
我猛摇她的肩膀,大喊道:“忽儿!醒醒!忽儿!”
忽儿已不会说话,像是沉沉睡去。哲别颓然道:“想不到还有此等忠义护主之臣,也许是你命不该绝。我一箭不中,自会践约,引兵而去,说你中箭坠崖。你待我走远后,尽可下山避祸。”
我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大声呼唤着:“忽儿!你醒过来呀!别睡过去,山间冷,会着凉的!”
哲别已下山离去,整座山巅之剩下我与忽儿。
她的身体正在渐渐变冷,我搂紧了她,努力想传送一些体温给她。一阵阵愧意猛烈地冲击着我,我欠了她半世情,却不知要用几世的恩惠来报偿。
我紧拥着忽儿,静静地陪伴着她,相贴着脸,一起看天边的云飞雾幻。她脸上的血污早已干涸,碎成片片细小的血块,被漫天的风尘吹散了。
为何生于帝王家?忽儿,来生做一对小民,育上几世子几世孙,可好?我轻吻了她泛白的双唇,立在悬崖的边缘。
天色已渐晚,映出星换斗移。我凑近她的耳畔,轻柔道:“忽儿,我们一起飞吧。”
在跃出悬崖的一瞬间,感觉自由极了,那一刻,忽儿真正成了我的妻。
史载:公元1218年,西辽末帝屈出律被蒙古军哲别部击杀于撒里黑昆。(完)
注1:合失合儿,即今天新疆的喀什市。
注2:撒里黑昆,即今天新疆的塔什库尔干。
后记 历史上真实的屈出律
以下引用史实:
13世纪初叶,以铁木真为首的蒙古部族在漠北高原兴起,掀开了亚洲历史新的一页。对成吉思汗扩张政策不满的 其他少数民族相继向蒙古人开战。
1204年,原分布于阿尔泰山一带的乃蛮部族,在杭爱山麓与成吉思汗的蒙古军大战一场。结果乃蛮王太阳汗被杀,太子屈出律(伊斯兰史料中亦作库楚鲁克)逃往叔父不亦鲁黑汗处。成吉思汗猛追不舍,一鼓斩杀不亦鲁黑;屈出律再度逃脱:投奔蔑尔乞惕部首领脱黑脱阿;但是脱黑脱阿也没能逃出成吉思汗的掌心,在额尔齐斯河畔一战阵亡。惶惶如丧家犬的屈出律只得窜入西辽王朝。
西辽王朝此时的执政者是耶律直鲁古。1208年,当屈出律取道别失八里(今吉木萨尔)逃到库车附近的大山里流浪时,被西辽军队发现.带往皇都虎思斡耳朵(即原八拉沙衮)。据拉施特的《史集》 与志费尼的《世界征服者史》记载,当时西辽的这位古尔汗 。直鲁古曾答应接见屈出律,但工于心计的屈出律生怕会见后于己不利,却让一名亲随冒用自己的名字前往拜见,自己却冒充马夫站在宫门外静候。这时西辽王后格尔八速外出返宫,在宫门口碰上了这个冒牌马夫,见他形虽落魄却面露不凡之色,一经盘问,善于察言观色的屈出律便以实情相告,颇得皇后好感。之后屈出律便以贴身近待身份步入西辽殿堂,一开始就博得了直鲁古的极大欢心。屈出律向直鲁古宣称,只要借用西辽名义,就能召回自己散居天山以北各地 的众部,以加强王朝军力防止成吉思汗入侵;甚至信誓旦旦地说:“我决不背离您指定的方向,哪怕竭尽全力也要完成他的任何命令。”这些言行,不仅使这位落难王子立即得到了王位的封赏,而且在王后的青睐之下娶上了西辽公主晃忽,一跃而为西辽驸马。
取得直鲁古信任的屈出律,在不长的时间内真的召回了自己的旧部,同时还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拉拢了西辽的许多重要大臣与将领。昏聩荒淫的直鲁古由于挥霍无度,以致国力匮乏,百姓怨怒,早己失去了号召力。屈出律见时机成熟, 就拉起人马在西辽境内攻城掠地。之后,西辽的附庸国撒马尔罕与花刺子模也起兵反叛,屈出律与二国首脑密谋勾结,出奇兵包围了八剌沙衮。直鲁古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便要 纳降称臣。可屈出律却虚情假意故作不敢当,反而尊直鲁古为太上皇、格尔八速为皇太后,同时宣布不改动西辽国号与旧制。架空了老岳父之后,屈出律事实上成了西辽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此事发生在公元1211年。
1218年春天,中亚花刺子模驻讹答刺总督派人杀死了成吉思汗商队使者,给了成吉思汗进攻中亚的口实。蒙古军队兵分二路进攻西域,其中一支由成吉思汗麾下大将哲别率领,南下喀什噶尔征讨当年的手下败将屈出律。
屈出律未及交锋,便弃城而逃,流窜到帕 米尔群山之间的山谷中,最后在—个叫“撒里黑昆”(即色勒库尔——今塔什库尔干)的绝地间,被山中猎户包围活捉交给了前来追捕的哲别手下先锋官回鹘将领曷思麦里。统治中亚只有8年的一代暴君屈出律,便可耻地作了成吉思汗的刀下之鬼。
从这一年起,喀什噶尔开始成为蒙古帝国的领地。
真实的屈出律是个很不堪的人物,言而无信,统治暴虐。作者只是拮取了这历史的一角,作了一番虚构化的描写,历史上对耶律晃忽公主的记载也少得可怜,只能依作者的想像而生了。
连载了数月,终于续完,在此感谢各位版友的关注与文学版主的支持。
此贴由 yeshuwei 在 2005-11-13 13:16:51 最后编辑
作者:
飞儿妮
时间:
2005-11-15 15:28
虽然这个结局很好,.但我还是不喜欢死人~~~~~~~~
作者:
红雨妖刀
时间:
2005-11-23 23:35
第一次看历史类小说,不错,叶大的文笔佩服致极,不过感觉看的不过瘾。
再问一声,叶大,新小说什么时候上传?
作者:
yeshuwei
时间:
2005-11-24 08:40
正在写年度征文,也打算写小说体。
刀兄是不是要写新书了?《冷酷仙境》?希望此书能早日出版面市。
作者:
红雨妖刀
时间:
2005-11-24 17:23
我只是三流,能出电子版已经很开心
作者:
ferror
时间:
2005-11-29 10:40
谁写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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