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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长]彼岸未来 [打印本页]

作者: 什么颜色的猫    时间: 2004-1-15 13:50
标题: [长]彼岸未来
    阿来打来了电话,他说,苏未未,我们结婚吧。


    我是苏未未。23岁失业的女子。无父无母。


    我不喜欢无父无母这个词。太过于冰冷。丧失温度的字眼像被抽去了水份的花朵,仅仅表明了它是一朵花,而无法送给心爱的人表达爱意。
    从13岁开始,这个词就如影子般跟随着我。10年了,我告诉自己想要个家。没有房子没有钱但还有温度可言的家庭。天冷的时候有人能相拥而眠,生病的时候有人会心疼地望着,快乐的时候有人能一起分享,来去匆匆时还有记挂存在。
    我对家的定义间歇,只因不曾拥有完整过。

    13岁的记忆依旧生疼地溃烂着。我迎着夕阳寂寞地从河边的小路踢着细碎的石子慢慢地走进那座空壳般的家。阴湿的楼道将我的沉重凸显。斑驳咿呀的铁门冰冷地如我的手指。听不见早已习惯了的咒骂声,只有依稀的呜咽。
    开门进去,泛黄的墙壁前,满是皱纹的外婆独自哭泣着。她穿着肥大的旧棉衣,暗红色的布料上沾满了年代久远的污垢,沉沉的死亡气息。
    外婆抬眼看了看我,又把头低了下去。我看见那些温热的泪珠顺着皱纹坠落到枯枝般的手指上。囡囡,你爸妈死了。
    囡囡,你爸妈死了。
    囡囡,你爸妈死了。
    囡囡,你爸妈死了。
    我不知道是我在重复这句话,还是外婆在重复,或者没人重复,是我的记忆错乱了。太多的交织于是便迷路罢了。
    我没有哭泣,走到水池边用玻璃杯给自己盛了一杯的自来水。
冰凉的液体在我的牙缝里寻找温存,咕噜地在身体内回旋。
    我只是突然觉得口渴了。渴地厉害。像刚刚奋力跑完一段很长的路程。
    我咽下了一口水,消毒剂的味道还残余在舌尖。
那很好,不是么?我淡淡地笑了。

    记忆中外婆的眼神突然变地犀利,恶狠狠地像聊斋里的妖怪。她猛地甩了我一个耳光。我愣愣地摔倒。玻璃杯破碎的声音顺着血液的奔流融进了记忆。
    耳朵一阵轰鸣,一时间听不到一点声音。只知道外婆的嘴唇上下翻动,似乎在咒骂着我,但我却茫然无所知。
不记得那个13岁的夜晚是怎样度过的,或许没了整夜的争吵声,我第一次可以轻松地睡去吧。

   猛然遗失了此番彼岸另一彼岸凸显。


   我对着电话露出微笑,好的,我这就过来。


    我定下了当晚的火车票。正值春运,火车票很紧张。只有加开的列车,幸好还有硬卧的位置。
    我把租着的房子退了,拿回了一部分押金,买了一些包装简陋的速食面,一个人拖着一只暗绿色的旧旅行箱离开。里面是我的全部家当。失业几个月了,早已没有物质的支持了。几件换洗的衣物,2本像册,几本书,一些充饥的饼干,几张质量粗糙的CD,一瓶所剩无几的栀子花香水,一点日用品。
    还有一些父母给我留下的东西,朋友的信与贺卡,儿时的玩具,那些烦琐的纪念,沉重地让我无法带走,我只能把它们都打包寄存在邻居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取走,或许很快,或许就这样失遗了。我带着内疚的心情和它们告别。
    我一个人走进火车站,穿越长长的候车厅,顺着台阶很多的楼梯下到了站台。站台很喧闹,昏黄地灯光照亮了那些神情疲惫的旅行者,人群中四溢着离别,我藏逸在其中,裹着肥大的羽绒衫艰难地挤上陈旧的列车。
    在脏乱的回荡着糜烂气息的狭小过道中找到了属于我的床铺,是不错的下铺。
    我把旅行箱奋力地塞进潮湿阴暗的床底下,然后踢掉了脚上磨损地厉害的球鞋,爬上僵硬狭小的床,上面铺着洗得泛黄的床单,一条散发着沉重气息的薄棉被。我和衣而眠,周围陆陆续续有人经过,聊天声,嬉笑声,吵架声,叫卖声穿透过耳膜,一片纷杂的混乱中我陷入平静。


    认识阿来是在3个星期前,凌晨2点半依旧喧嚣的马路上。

    失业2个月了,我整日在城市中心的街道上游离。我每天都走很多路,从醒来开始连续走上20多小时,然后再沉睡10多个小时。我以行走来消磨我的无趣,充实我贫穷的生活,我祈望着能发生质的转折。比如能在街上捡到装着大量现金的黑色名贵皮包,比如能遇上眼光犀利的星探从此衣食无忧,比如能突然被酒后驾车的司机违规撞死,这样还可以为外婆留下一些赔偿金。23岁的我无法养活唯一的亲人,只能靠幻觉来自我安慰。但我唯一没有奢望的是能在灯光浮华的丛林中遇上爱情。我相信爱情的存在却不相信爱情的本身。或许是过于失望了罢。

    从醒来开始就没有进过食,兜里只带了8块5毛出来,买了包红双喜便仅剩了5毛。记得5毛可以在儿时得到一支可乐味的制作粗糙的棒冰,亦是觉得非常富足。
    再脆弱的胃也学会了在这进食毫无规律的岁月中学会坚强,若是敌不过便只有消亡,残酷的战争惟有输赢的对立。尖锐地让你无法逃避。
    饥饿的感觉愈加强烈,疯狂地吞噬着思绪中仅有的理性。灵魂盾入某种癫狂的状态,清醒着疯狂着压抑着挣扎着,体内的战争让我找不到出口,我开始奔跑着激烈着寻找刺激来释放伤痛。

    凌晨的马路灯光依旧奕奕生辉,毫无温度的物质产物抵达不了灵魂的深处。断断续续有车子驶过,我开始盘算着我那个所谓的目的。
    我蹲坐在路边,眺望着远方由远及近的车辆,脑海中快速计算着车主的经济实力以及现在的清醒状况。遇到合适的对象,我便寻找着恰当的时机突然从路边窜出,倔强霸道地站在它将要贯穿而过的质点。当我看着那些价格不菲,颜色鲜艳亮丽的车辆朝我疾速逼近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的晕旋,思考着下一刻的未来,身体却会做着本能反应。在及将到达终点的前几秒猛然跳开,敏捷至及。我是不想死的,于是身体救赎了灵魂,它也爱着灵魂。
    我快速地跑着,头发顺着风飞扬,停下来的时候宛如失重般紧贴着满是紧张激动的容颜。偶尔有司机被这样过度惊吓后而特地停下愤怒地骂着神经病,幸好我总是躲在头发后面而不至于变成司机门谈资中的通缉犯。

    一辆跑车从路口拐弯驶来,鲜红的喷漆艳丽如同这个夜晚独自行走的寂寞女子。它拐弯的时候没有打灯,也没有减速,若不是酒醉便是张狂。是我想要的目标。
    我轻盈地站起身,嘲笑似地走向它即将贯穿而过的质点。它真的很美,疾速驶来时将昏黄的路灯反射地明亮刺眼,灼烧到了眼睛。我突然就想要将自己的鲜血与它鲜亮的火红相融。它们属于相同寂寞浓烈的灵魂。
    于是我突然就移不开腿,灵魂是如此渴望那一刻的猛烈撞击,然后血液四溅,悄然坠落。是那一片明艳的红色让我如此激动地想要完结,想要把彼岸染成丰盛的红色。

    当心!一个陌生男子猛然把我拽回了马路。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记得当时他的眼中有着些许心疼。
    这个男子就是阿来,在凌晨异乡的马路上带着我很多年都不曾拥有的温度拯救了我的未来。

    我被冻醒了。支起瑟瑟发抖的身体我看见不知谁打开的车窗。半开的车窗冷风肆意地灌入,用冰冷拥抱了我丧失温度的躯体。
    我的脚趾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地如同记忆中父母毫无生气的尸体。我揉了揉它们,艰难地起身去关窗。锈迹斑驳的铁窗用寂寞抗衡着我冰凉的手指,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制服了它的倔强。
    我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3点了,还有5个小时我就要到达那个我从未去过的陌生城市,和一个认识仅3个星期的男人开始陌生茫然的未来。一切都将在我到达终点后变成我无法掌握的陌生。
    我并不习惯陌生,但我懂得接受。未来对于我们总是陌生的,只有当时间将它塑成祭奠后,或许我们才会发觉它已变成了习惯。
    我有些激动地无法入眠,干脆翻下过道的椅子趴在窗口望着依稀可见的风景。今夜的失眠并不是因为兴奋。从懂事起就已不再对任何未来抱以兴奋的心态,只是我知道彼岸未来如水中倒影般虚幻飘渺,它若是命中注定你便要承受,若只是生命点缀便可毫不在意。微笑或是哭泣仅是某一时期的痕迹,我们只能抚摩而无法磨灭,转身之后便已是当时。


    我想起13岁的我面对突如其来地变故平静地接受。只是那时的我已看清了彼岸亦彼岸,我们称之为彼岸时因为它在那里而已。谁是谁的原由,并不清晰却很明白。


    我从外婆口中得知了父母的死因。
    那日父母依旧习惯性地争吵。生活的无望赋予了他们这样的习惯,为着琐碎的事情而互相伤害彼此,以此告诉自己确是活着。
父亲对着争吵感到厌倦,他跑出了家,宁愿一个人独自闲逛。
    母亲却还不罢休,她追了出去,两人又在路边迸发了激烈。或许是母亲过于无理取闹,父亲忍不住甩了她一巴掌,想借此摆脱无止的心痛。
    母亲被打后并没清醒,她变本加厉地纠缠着,像一头疯狂的兽报复着父亲的耳光,两人就在路中央扭打起来。
    母亲早已变形的身体臃肿不堪,她失去重心地猛烈摇摆。一个踉跄,母亲摔倒在地,失重的时候她挥舞着双手想要抓住,于是她抓住了父亲的衣杉,贪婪地拽着重重地带着父亲一起跌倒。
    周围的人们兴致昂然地看着这场闹剧的热闹上演,看着他们因为对彼此的失望与对生活的绝望而演绎的真实。

    冬季的阳光总没夏季的阳光那样热烈清晰,一辆满载的货车毫无防备地接近着彼岸及将降临的悲剧。
    父母摔倒在路中央的那一瞬,还未来得及反应,那辆货车便轻易地结束了这场未完成的喧闹。
    超载以及司机的连夜赶路,他想刹车时已为时过晚,惯性巨大的货车疾速碾过,路边看戏人群爆发了一阵惊叫。一时间骨骼的破碎,急刹车声,人群的惊叫交织在一起,阳光突然显得如此明媚,残忍地展现着清晰,惟有当时的父母再看不见这样的混乱。他们终于可以静止他们的彼岸了。

    父母的尸体支离破碎,一地的鲜红血液画着诡异的图文。
    他们的容颜并未有太大损伤,只是身体残不忍睹,像某个绞肉机的产物。散落破碎的内脏凌乱地交错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死亡的宿命犹如他们的血液般相融会。生前无休止地争吵憎恨撕打也无法改变他们相同彼岸的定数,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还会相伴相随。

    父母的葬礼我并没有去,我只是别着黑纱与红色的碎布在教室安静地听课。外婆不让我去,她怕吓到我。我也没有争辩,是否见最后一面对我来说并没太大意义。从他们终日争吵开始我便厌恶地想要把他们遗忘。愤恨的时候我确是一点都不曾记得他们的容颜,但某个平静寂寞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赋予我生命的他们。我不想记忆当中会温柔微笑的容颜像他们争吵时狰狞的面目,我宁愿遗忘也不愿被玷污。
    外婆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颜色暗淡制作粗劣的骨灰合,父母年轻时的合照贴在盒子的上端,泛着岁月的流逝无奈盈盈地微笑。此时才明白惶如隔世的意义。
    货车司机赔了5000块钱便作了事。高中毕业后外婆把它们放进我的手里,这是父母留给我的物质。外婆有些害怕下一刻的未来。贫穷折磨了我们很久,她害怕彼岸突如袭来的风浪蓦然把她卷走,她还有所牵挂的我,懵懵懂懂地苍老。


    早上8点了,我在窗口坐了5个小时了。黑暗中我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列车里大都是奔走忙碌的游子。偶尔有人经过去厕所,会平淡地望我一眼。都已成人地接受着彼此的不同方式。
    我看着窗外从漆黑变成昏黄再变得明亮。太阳一点一点地爬起,似有无尽的沉重。
    列车还是顺着铁轨盲目奔跑着,看来是要晚点了。
    我用手机打了电话给离我遥远的外婆。

    嘟了很久,才听见外婆日益苍老的声音。她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彼此会记挂着的人。
    我简略地告诉她我就要结婚了,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城市,以后要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了。
    外婆并没有问及对方的情况,她只是淡淡地说,好啊,囡囡,祝你幸福。然后她叮咛了几句,叫我要做个好妻子,要生个孩子然后好好照顾。她只字未提我当年拿着5000块便一去不回,好多年都不曾联系。也并未提及她的现状,并没有让我去看她。她是聪慧而了解我的人,她若是不相信的我能力与眼光,也自知根本无法插手我的生活。
    我最后说了句,新年快乐,外婆在那头满足地笑了,淡淡地说了句,我等你很久了。

    挂了电话,我看见了远处绿色的站台,上午8点的太阳将车站照耀得透亮,暖黄色的光束在掌心流动,我抓住的似水年华。
  我打了个电话给阿来,我说我到了,他说我也到车站了,我在外面等你。然后我微笑道别,一会见。


    初识阿来那日,他正好到我所在的城市参加学术研讨会。
    他不能习惯KTV的喧闹与混杂,借口买烟便跑出来透气,未走多远边看见路中发愣的我。
    他拽回我后奇怪地问我,你是怎么了,干么跑到马路中央那么危险的地方发愣?
    我微笑而又凄惨地回答他,我饿过头了,没力气思考与避让了。
    阿来哈哈大笑,他并不轻信我所给的理由。他捏了捏清瘦的我,减肥倒很有效嘛。

    在路边卫生状况不佳的小餐馆里阿来惊愕地看着我迅速吞下两碗挂面才信了我所说的话。他从未见过如我这般饥饿的女子。
    我吃得很急,一旦放纵我就收不住自己而疾速下坠。贫穷了太久我学会了隐忍生活的冰冷。

    几个月来第一次吃得那么饱过。我满足地擦了擦嘴巴对着阿来感恩地微笑。
    这个男人在凌晨拯救了我的未来,让我体会到了失落很久的温暖,并且给了我一顿包饭。绝望的生活让我卑微地感恩着眼前轻易凸显的水幸福。感激着这个陌生男子所给我的一切。

    这个城市我生活已久,却没多少人知道我记得我的存在。已经很久没与人说话了。觉得自己的语言功能都快退化了。
    我和阿来面对着坐着,抽着他的555一直聊到天亮。

    阿来理着干净的头发,穿着黑色的棉质风衣,手指干净而修长,并不很英俊,轮廓却很清晰,他的眼珠乌黑,我可以在里面寻到面色憔悴的自己。他看我的时候总是带着温柔,温暖而暧昧。这样的眼神让我很是感动,只有那些曾经爱着我的父母和多年未见的外婆有过,如今却可在这个对我恩赐的陌生男子身上寻到。
阿来是很阳光的,从第一眼看见他开始我就觉得温暖。他给我叙述在另一个城市的生活,平淡而又清晰,如他一样。
    阿来已经27了,却没有女朋友。他说他一直都找不到有感觉的女孩。说这话的时候他望了我一眼,眼神的寓意彼此自知。
    天空开始变得苍白,虚弱地如同我贫瘠的生活。
    阿来终究是要告别的,他不属于这个城市,不属于我的彼岸。我有些贪恋这唾手可稍纵即逝的温情。恋恋不舍。
    阿来在路边叫车,宽大厚实的后背对着我。突然转身握住了我的手,他问我要了电话号码。他说,未未,我能给你未来吗?我很喜欢你。如此这般简洁直接的男人。
    我含笑点头,帮他开了车门。
    你许我一个未来,你要记得。

    阿来走了,我的彼岸云雾缭绕或沉或盛。

    列车终于到达我的目的地了。人群蜂拥至车门,他们扛着硕大的包混乱地相拥,我拖着沉重的旅行箱混杂其中。人群潮湿温热的气息笼罩着我,我有些喘不过气,想尽快逃离。我大声地喊着让一让,然后奋力地挤向光亮的站台。
    拥挤让我有些狼狈不堪,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落魄地像个怨妇。好不容易从纷乱的人群中挤出,我拖着行李穿越肮脏的满是人群的站台,然后是长长的阴暗过道,最后是一扇蒙着灰尘并不清晰的玻璃门。此翻行走亦如我当初上列车时的行程,如此反复。

    出了车站,我茫然置身于阳光倾泻下的车站广场。不断有人上前询问我是否要坐车,是否要住店,是否要地图。我冷漠地回绝着,有些局促不安地寻找着阿来的身影。阳光明媚浮动,我却看不见那个阳光般温暖清晰的男子。我有些慌乱失态地轻轻呼唤着,阿来……阿来。我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无法融入,口袋里仅有着几百块钱,如何存活。
    未未。我听见了阿来的呼唤。他从不远处走来,冷冽的风中他的脸色有些惨白,眼神却依旧带着我所渴望并且爱着的怜惜。
    他走过来轻轻抱住了我,我把头枕在了他的胸口,我闻到了他身上陌生却宽慰的清淡气息,我听见了他略有急促的呼吸声。我捋了下散乱的头发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平稳。我对他说,真好。我知道自己是安全了。

    他开着白色的家用轿车带我奔跑在漆黑的柏油公路上。车窗外的风景明媚而陌生,亦是新生活的帷幕。
    车内收拾地很干净,连踮脚的灰色软垫都洗刷地很干净。车厢内栀子花味的汽车香水有些甜腻,遮掩不了沸腾热烈的汽油味。长时间的颠簸与失眠让我有些晕旋,胃囊空空却反复挣扎。反胃的感觉让我的脸色很难看,有些昏昏欲睡却疼痛地翻覆。
    阿来看了看被自己折磨的我,疼爱地用手放在我冰凉的额头上。问我要不要紧。这让我想起儿时外婆粗糙温暖的手掌也这样抚摩过我的额头。突然明白了这样的男子会是我的亲人。我只是对他的生活陌生,却对他的灵魂亲近。
    我坚韧地答了句,不要紧。把身体支起来,靠着擦得清晰的车窗继续着风景的吞噬。

    阿来把我接到了他的住宅。楼下有着绿意盎然的灌木植物,高陡的楼梯清扫地很整洁,一层楼只有一个单元,6楼,阿来取出钥匙打开厚重的防盗门。门开,于是彼岸显现。
    白色的棉纱窗帘,落地式的窗户,原木家具,嫩黄色的羊毛地毯,柔软的皮质沙发,民族风情的摆设,白色的双人大床,水粉画,高脚杯,咖啡壶,桌上剔透的花瓶盛着清水插着香水百合。这便是他的家,也将是我的,将承载我们未来的容器。
    我换了绒布拖鞋,走到阳台,推开玻璃门,凉风携着冬日特有的腊梅花香在房间中旋转舞动,我扶着镂空的白色栏杆亲吻阳光,阿来从身后颤抖地拥抱了我。  他吻着我凌乱的发丝在耳边低语,真好,未未,真好。你终于来到我身边了,我们会有未来的,我会给你未来的,会给你幸福的。承诺一时的感动,终会消散,无影无踪,惟有记得记得。


    十年前也是这般冬季的夜晚,外婆抱回了骨灰盒。她很累,一夜之间老了很多。她用她臃肿苍老的身体抱着我入眠。或许是我抱着她,我想她比我更需要安慰。
    整夜,外婆暗淡的眼眸一直闪烁着泪光的媚影,却只是抽泣并无落泪,生活的无望我们早已学会坚强接受。
    我听见外婆反复地说,我真不该,真不该,当初真不该……
    那夜外婆很是追悔过去,她给我讲了当年父母的恋情。我错愕,自懂事就不曾看见他们彼此微笑过,以为他们那样的憎恨并不存在爱情,这样的奢侈原来他们也爱过彼此。

    父母本是同学,一起携手走过了花季雨季。他们逃课去看小剧场,偷偷在学校的桃树下亲吻,在河塘边戏水,在家后边的山丘看日出日落。清瑟的年少爱情美如梦幻。
    父亲的家境贫寒,徒有四壁而已。而母亲家世富裕,有着好几亩良田。外公当初得知他们的恋情后很是反对,他甚至以扫地出门来要挟母亲。母亲表面顺从着,却还是偷偷地父亲交往。外婆疼爱母亲,也帮着母亲一起遮掩着。后来外公过世了,家境也没落了,母亲便得以与父亲共结连理。
    外婆说,真不该,真不该让她任性地嫁给他。外婆后悔当初没能组织,如今失去了生活的依托,失去了最爱的女子。
    我说我不明白,态度坚决而暴躁的外公都没能打散他们的美梦,能为何多年以后结婚了却如此仇恨地彼此伤害。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么?细碎的生活让两人都现实地承受,破碎了的美梦原来如此扎人,一地冰凉的碎渣将他们伤得鲜血淋漓,流年冰冷地盖过,于是学会了麻木相对,以激烈的争吵来填平生活的无望却是陷入另一种绝望。

    原来坟墓就是如此祭奠爱情,原来如此,如此而已。


    我洗了个澡,温热的液体冲刷着疲惫的身躯,如花般绽开的躯体在液体的欢畅流动下显现了新鲜的味道。换上了咖啡色的绵质家居服,我把湿漉的头发随意地束缚在脑袋后。开冰箱,里面有着因为丧失温度与水份的大捆蔬菜与大块冻的僵硬的牛肉。我费力地切下了一些,加了一些土豆做了一锅咖喱,还打了个蛋花切了两个番茄做了一晚汤。电饭堡做出的米饭松软可口。
    我把这些端到了餐厅的玻璃餐桌上,和着百合花的香气享受着物质的填补。我抱歉地对阿来说,我不是个好妻子,我会做的菜就这两个。阿来轻松地微笑,不要紧,我可以做给你吃。彼岸确是明亮。

    吃完饭阿来主动收拾然后洗碗。我靠着厨房的木门框默默地看着他宽大的后背起伏着,幸福虽然渺茫虚幻却也有着真实的接近,仅认识了3个星期现在却也能默契地相处一室。
    我问他,阿来,怎么会突然找我结婚了?他说,因为直觉告诉我你会答应的。我饶有兴致地追问缘由,他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缺乏温暖的女子,寒冷自知,我知道你想要个家,我希望我能给你。他顿了顿,轻声地加了句,一切。
    我咯咯地笑了,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阿来停了手,你想要旅游结婚还是大宴宾客?
    我是说办结婚证。
    过两天吧,这两天快过节了,办的人特别多。阿来有些慌乱地回答。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他的极力抚平,没再追问下去,只怕自己难堪。

    我们看了一下午的碟,看掉了两部电影。我们蜷缩在柔软的沙发内互相靠着,交织着手指我边看电影边有着不安。突然有着不祥的预感,害怕这样的拥有到头来手中还是空无一物。
    华灯初上时阿来带我去了一家印度餐厅。餐厅取名Other Shore寓意彼岸。我艰难地吞咽下干涩的食物,印度特色的香料让人有摇摇欲坠的虚幻。阿来说,你是未,我是来,我们拥有彼岸未来水中幸福。
    我说阿来,我很怕彼岸未来我过不去,水中幸福我捞不起。
阿来愣了愣,喃喃说,我会背你过去,我会替你托起。
    稍纵即逝,倒影虚象,无迹可觅,无法自知的未来寂寥幻灭。

    深夜,我们同床共眠。我察觉了阿来的隐忍压抑。
    我说阿来你还有所顾虑么?
    阿来说是,有些事我遗弃很久却还是无法抛开,我害怕自己会摧毁你的彼岸。
    我翻了身投如了他温暖的怀抱。阿来,你怎么也学会了我的伤感叙述。
    然后我们彼此沉默,陷入寂静。
    许久,阿来似是睡着了。呼吸着他身体的清淡体味,我问自己爱他么?才认识3个礼拜,接触的时候或许还没超过24个小时,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爱情?或许对他只是爱而不是爱情,就像外婆爱母亲一般,因为是彼此的亲人而互相深爱。他是我在凌晨的偶然中抓住的温情,我爱他看我的眼神带着疼爱与怜惜,爱他会把温暖的手掌温柔地放在我的额头,爱他许我一个彼岸未来,爱他有能力给我一个家,于是我把他当作亲人一样地爱。如此这般,与爱情不同,好亦或不好,无法知晓。
    爱情能有一段或长或短的保鲜期,爱却没有,亦是细水常流般的停顿,一停便是一辈子。


    凌晨时分我沉沉睡去,梦中见到了分别多年的外婆。她是我离开家时的样子,粗布长衫,印着碎花的褶皱长裙,臃肿肥胖的身体,花白的头发像儿时下的雪花,爬满岁月痕迹的容颜依稀可辩年轻的曼妙,干枯的手指慈祥地拉着我的手轻柔抚摩。
    她说,彼岸未来不过水中幻象,手一拨便支离破碎,平静了又可辩驳。我们不过是个中点,身后是祭奠前方是彼岸,时间穿越而过,从未来变成现在再奔向遗忘的过去时。我们能抓住的不过是穿越的一瞬,它流过便逝,但还可以记得。彼岸却永远留有余地,可以观望但不要幻想,只怕美梦破碎扎到自己。
    然后外婆亲了亲我的脸颊,她微笑着冲我摆摆手。囡囡我终于可以抛弃一切曾经彼岸飞翔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囡囡。

    清晨醒来,依旧还在阿来的怀抱中。他的手臂搁着脖子有些酸疼。
    想起昨夜难解的梦,那些话不像外婆所说的,却像我说的。难道我自己托梦给自己想要暗示些什么吗?又想起外婆最后说的话,似是诀别。不敢再多想些什么了,梦就是梦吧,何必认真。我劝慰自己。

    起床,我拉开窗帘,阳光投抹进来,一束一束地在百合花瓣上叮咚流淌。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带着阳光特有的尘埃味,是外婆旧棉衣上的那种味道。
    手机徒然作响,和铉的铃声尖锐地划破阳光。我看到了陌生的号码,但还是接听了。
    苏未未是吗?…………你外婆过世了…………

    好心的邻居打来的电话。
    外婆在凌晨爬上6楼的公房天台自杀了。她选择短暂飞翔,仓促消逝。臃肿的身体重重掷下,脑浆混着血液流了一地,很是惨烈,当场毙命。
    邻居略带埋怨地告诉我,这些年外婆一个人生活清苦寂寥,一直都是靠邻居接济才得以卑微存活。她总是念叨着远在他乡的外孙女,她似乎总是放不下些什么。
    我明白了,我说我要结婚了,外婆想我终于可以安定地生活了,于是她没了牵挂,不愿继续拖累别人,选择抛弃一切曾经彼岸飞翔。我想起了梦中的诀别不知是巧合还是外婆真的显灵了。
    我平静的挂了电话,用手按住胸口,极力抚平内心撕裂的伤口。痛得想要大哭一场,却早已忘记如何哭泣。是的,生活早已让我绝望,我变得麻木不仁了。

    阿来起床了,寻到了呆呆站立的我。他站在我身后忧伤地说,未未,我想了一个晚上,我不想再欺骗你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我的父母在老家给我娶过妻子了,虽然我不爱她也从未碰过她,可我是已婚男人了……相信我,我爱你。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给你幸福的未来……
    你能给我什么未来?是要我无怨无悔地为你付出吧。你能给我什么?却想占有我的一切!我愤怒地亦如当年的母亲。谎言……为何要说娶我?为何要给我承诺?我激烈的咆哮。
    我穿着睡衣拖鞋跑出了阿来的房子,那个已不能视作家的地方。外面的空气冻得我发抖,我疾速奔跑,血液快速流动,我以奔跑来宣泄伤口的撕裂之痛。我是如此渴望奔跑,想要摆脱一切记忆。爱情就这样如烟花绽放,绚丽之后悄然飘落,留下一地冰凉的灰尘。
    未未……别这样……阿来依旧带着心疼地追了出来,可此时的心疼已变成淡薄的空气毫无意义。
    我跑到了楼下的马路边停止,想象着父母的悲剧。阿来追上前我开始咒骂他。其实我在乎的并不是结婚或是一纸证书。我只是想要一个家一份完整的爱,我憎恨欺骗。当初太过美好,一切华丽消散便痛得彻底。我想把我和阿来的血液相融,我想要用我的仇恨扼杀他的彼岸。
    我不断与他争吵,渐渐退向路中央,我用眼角瞥到了一辆货车的驶近,我开始对阿来推搡。愤怒让我失去理性,脑海中记忆翻滚热烈,突然想起了那个凌晨初识阿来时他一句关切的当心。突然明白了我是爱着他的,也突然明白了父母为何会死在一起,或许当时父亲带不走母亲只好留下一起面对。因为是彼此深爱的人所以才互相伤害。如此便作一个人的事对待。
    爱过足矣。彼岸未来,触不可及,水中幸福,细流无声。
    在货车逼近时我还是把阿来拉了回去。我替阿来整了整被我扯歪的毛衣,淡淡地说,好了,我还你了,让我们的彼岸沉没吧。

    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局限,却把自己套牢,盲目地冲撞,引来一片淤肿还得自己承担。


    阿来给我买好了飞机票送我去了机场。我们宛如情侣般手挽手。亲吻,伤感地道别,此番离去就再没有再见的理由,亦如诀别。弃方才的激烈,只记得他曾许我一个未来。
    将行李托运,拿着登机牌,在大厅拥抱。别了,老公。我还是记得我曾爱过的人,我把他视作亲人。只是过于伤痛不愿再提及,不愿让彼岸未来沉没于无望的生活。
    阿来依旧是当初相见时的阳光,清晰明亮,只是当时亦无法看清这彼岸的寂落,怎能猜到这样的结局。停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以为能一辈子直到终老,却不过48小时,走完了相识3个星期的命局。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我们挥手道别。不曾再有的愤恨,不过是当时迸发的激情。我还是感恩于他所给我的一切美好。

    飞机起飞,平稳飞翔。没几个小时我便会到达外婆的身边。但愿飞机能够平安抵达彼岸未来。

    彼岸未来,水中幸福。
    仅是个关于爱的话题。
    用爱来替代爱情,不需要遗忘或磨灭。

       

此贴由 什么颜色的猫 在 2004-01-15 14:05:57 最后编辑
作者: Hero-Dan    时间: 2004-1-15 14:11
大姐,不是我伤你的心。你写这样长的小说很少人能看完并且回帖,真的。相信我以后别写这样长的文章并且在嘉网上发表。如果跟贴的人很多,那是一种偶然,如果跟贴的人很少,那是一种必然。
作者: 什么颜色的猫    时间: 2004-1-15 14:24
我比你大么?

不是用来展览仅是宣泄。
作者: vivan-back    时间: 2004-1-15 15:48
那么长的篇幅。还没看就觉得温暖。

要说的,都借文字抒发。写字是一件让自己温暖,也让同样懂得的人感到温暖。
作者: Lance    时间: 2004-1-15 18:00
原文由 Hero-Dan 在 2004-01-15 14:11:05  发表
大姐,不是我伤你的心。你写这样长的小说很少人能看完并且回帖,真的。相信我以后别写这样长的文章并且在嘉...



不是每个人都象兄台你这样认真负责专业不已的。有时候看贴不回贴也是一中美德,或者说有的人。
作者: 漂浮爱情    时间: 2004-1-15 19:11
当一个人开始在思考生存的目的中迷路的时候,

我觉得,是最可怕的一件事情。

因为我身边没有知己,所以,我尽量不去想这些,

我想好好活下去,为了一个答应了的诺言。

为了等候一个,许给我的承诺,。
作者: 什么颜色的猫    时间: 2004-1-16 10:45
当时人亦散,当事人难逝.
作者: showmers    时间: 2004-1-16 11:57
多年前看过小说“伤心城”,布满“悲凉雨林”的调子像今天滚下的雨。这些雨在夏季拖欠了太久,所以在冬天释放,大悲大喜仿佛是调节器,具备思想和感情也不外乎多走了几圈钢丝,得失进取自有缘由。
作者: 漂浮爱情    时间: 2004-1-19 18:09
这几天,回看了一遍兄弟连。会羡慕那些战死的男人。

连死都是一种光荣。

我们并不是。
作者: 什么颜色的猫    时间: 2004-1-19 18:24
一张十元钱,对穷人来说可以全家吃顿包饭,对富人来说连作小费都不屑.不过是角度在转换,世界是万花筒,轻轻一摇便显露迷离.
作者: 漂浮爱情    时间: 2004-1-20 12:51
等待欢迎信息。。。。。

为何如此不幸,有人只能爱自己。

我曾多么幸运,爱上过另一个人。

等待结束信息。。。。。

在烟雾中,我还是能看清,你那张脸。微笑着,轻轻告诉着我。

若我能心满意足,我也会好好生活。~去他吗的生活。
作者: 小暖    时间: 2004-1-28 23:41
我喜欢阿来这个名字

舌头一卷就来了

阿来

呵呵
阿来`~
作者: ★阳光果冻★    时间: 2004-1-29 03:59
迷路了..

迷失在哪里..一无所知

只能退回原点

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作者: 什么颜色的猫    时间: 2004-1-29 19:19
其实我们一直在前进,没有所谓的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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